被关在棺材里的老灵魂,终于自由了 | 科幻小说


本周的主题是「边界」。人工智能不断发展的同时,人类也越来越多地接受人造器官和机械假肢。人与机器的边界,将会是我们必须去思考的一个问题。

本周小说的主角是机器和人类中的一些异类,他们试图跨越边界,获得自己本不具备的某些特质。那或许是情感,或许是足够强壮的肢体。更有一些异类中的异类,他们追求的,是消灭边界本身。


| 拾山 | 古代文学研究生在读,兼职科幻作者。2017年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中获短篇小说组二等优秀奖。

孤竹君之棺

(全文约12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4分钟。)

汉,不其县,有孤竹城,古孤竹君之国也,灵帝光和元年,辽西人见辽水中有浮棺,欲斫破之;棺中人语曰:“我是伯夷之弟,孤竹君也。海水坏我棺椁,是以漂流。汝斫我何为?”人惧,不敢斫。因为立庙祠祀。吏民有欲发视者,皆无病而死。

——《搜神记》

路蓝到千米塔的时候,周围已经有不少渔人准备下海了。

千米塔是荆河城的地标建筑,有987米高,虽然现在淹剩了74米,只留了个塔顶在水面上,但人们依然按着习惯,叫它“千米塔”。千米塔底下是旧城的市中心,渔人都从这里下潜去“捕鱼”,搜捡些没有完全腐烂的东西。后来政府介入,在这里建造了下潜码头和“失物悬赏”中心,将海底的旧城纳入管理,渔人再想来这里捕鱼,就得先交抽成了。

“这么快又来啦?”看守塔尖码头的老秦上下打量着她,问,“受得住?”

路蓝答非所问:“有没有两万块的任务?”她把钱按在桌上,老秦瞄了一眼,六张五百块,只有三千。

三千,抽成是20%,她只能领一万五的活。

“哪来的?”老秦想接过钱,她的手指却不愿松开,他抬眼看她:她的身子骨还没长开,已经被频繁的“捕鱼”挤得变形了,左边的机械眼不见了,眼眶空落落的。

“水心呢?”老秦望她身后,没看见那个大眼睛的小女孩,问,“今天没跟着?”

路蓝终于回答:“死了。”她垂着眼,过了半晌,开口说:“快两天了。”

正值盛夏,尸体两天不处理就会被巡逻的无人机检测到尸胺。路蓝是黑户,水心也是,两人没有亲属关系,她不能带她去政府焚场,只能去黑焚场,那里焚烧一具童尸最起码也得一万五。老秦点了一支烟,动动手指,在电子屏上输入:

任务68号:

位置:莲安小区A栋6楼5号室客厅;预测深度:-875米深;对象:骨灰盒;体积:18cm*18cm*25cm;酬劳:一万五;捕鱼者:路蓝。

许可证和潜水装备一起打印到她面前。

路蓝抿着唇不接,直到后面的人开始催了,她才终于松了手。老秦抽过那六张纸,数了一遍,舔舔手指,抽了一张塞给她,说:“随份子——以前的老规矩。”说罢摆手让她走,招呼下一个人。


路蓝跃进海里,打开自动调压,面镜上显示出荆河城地图,目标地在西北方,距离千米塔4.27海里,她调好导航,选择航道,打开动力装置,十二分钟后到了莲安小区上方。

她看了眼莲安小区的设计图,上面的线条简洁明了,与九区的笼屋迥然不同,有种体面的整洁。实际上这栋建筑像长了瘤子似的,墙体上满是红褐色的生物,还有不少藤壶之类的附着物。窗户裂了,遗留下的洞口大张着嘴,她往里看,零星看到几个渔人打着顶灯翻箱倒柜。高楼层里值钱的东西几十年前就被淘光了。路蓝逐步下潜,看到面镜上显示-868米后,她找了一扇窗户,钻进房间——里面放着一个小框,表面附着一层深绿色的疙瘩,顶上的把手悬挂着几颗五角星,脏得看不出原貌,她打开扫描,搜索解释这个框叫“摇篮”,给婴儿睡的。

摇篮很宽敞,水心瘦小得像只猴子,也躺得进去。路蓝扯了一颗星星塞进包里,扬起的水流一涌,摇篮便后知后觉地坠到地面,上面剩余的星星也随之慢慢散落、沉下,几只蛰伏的鱼被惊动,迅速游开。摇篮里面没有藏金子。路蓝游到主卧,扫视了一圈,看见些碎骨头,柜子里的东西都被翻空了,只剩些残渣,看不出原来是什么。她继续下潜,终于在6楼5号室里找到一个脏兮兮的瓷罐,大小和材质都符合信息,是雇主要找的骨灰盒。

-875米,她已经明显感到身体被海水挤压的疼痛,水流攥着她,不急不缓地收紧掌心——路蓝用的是码头租借的设备,过了500米后调压装置就开始失灵,由于配置的人工鱼鳃功率太低,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迅速地把东西装好,挣扎着往上游,不知游了多久,口鼻尖锐的刺痛才慢慢褪了些。

路蓝爬上楼顶往深望,顶灯照不远,以她残存的左眼,也只能勉强分辨凝重的水流,模糊地织成一块驳杂的蓝绿幕布,遮掩着深处的荆河城。

大海啸后,大部分幸存者都逃进了荆北城——那里因为特殊的地势逃过一劫,之后荆北城依仗着特殊的地势和新科技迅速崛起,慢慢被改造成了一座半悬浮的城市,成了“新城”,海里埋着的荆河城就成了“旧城”。半悬浮的新城承载能力有限,户籍制度也因此越来越严格,为阻止纷涌而至的难民,新城建起了高墙。陆地上剩的一小半荆河城被拦在城外苟延残喘,成了“九区”。

九区拥挤肮脏,留在那里的不是孤穷就是老弱,路蓝本来只是又穷又弱,现在水心死了,又多了个“孤”。

旧城被海水腐蚀得摇摇欲坠,路蓝紧抓着身下一根钻出墙体的钢筋,久久地望着,她的视线所及处一无所有,也空无一人,唯有荒寂的过去。水流拥着她,仿佛下一秒便要将她拖进深渊。

但水心还躺在她的笼屋里。她不上去,水心的尸体就会被仿生巡警带去统一焚场,和那些被遗弃的尸体一起烧成末,混作巨堤的材料。

水心是她的妹妹,她不能不管她。


焚化之后,小小的水心成了一个小小的瓷瓮。

路蓝把瓷瓮塞进包里,顺着滑竿攀上3栋银灰色的外墙。一声长嚎像海浪打在她耳朵上,她俯身望见一颗浅金色的头——是住在7楼5号笼屋的刘嫂,她前段时间刚染了头发。

刘嫂正躺在地上哭天抢地,隔壁当铺的苏承似乎在和她说话。她的哭声堵住了所有声音,路蓝怀疑她根本听不见,苏承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耸耸肩,掏出了一沓钱塞给了刘嫂,刘嫂下意识地接过了钱,苏承见状,转头招呼身后的几个年轻男人,让他们从刘嫂的笼屋里搬出来一个黑乎乎的大物件。

随后他们又抬出了刘嫂的儿子阿潮。阿潮是九区里出了名的捕鱼好手,因为儿子刘嫂过得还不错,甚至有多余的善心接济路蓝,有时还会帮忙照顾病弱的水心。

路蓝一看阿潮的尸体就知道,他是捕了“大鱼”,遇见截胡的了,她的右眼也是这样丢的。阿潮不止丢了一条命,还丢了一只机械胳膊——没了机械臂之后,他似乎变得轻飘飘的,两个男人就能轻松地把他抬出楼,但刘嫂看见他们时像被火星点燃的炮仗,又撕心裂肺地嚎了起来,眼泪模糊了她的眼,她是只又聋又瞎的母狼,循着气味扑向她的独子,手上的一沓钱被她攥得变形。

路蓝盯着苏承把东西搬回8栋——估计就是那条“大鱼”,这么大的东西,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宝贝。阿潮死了,刘嫂留不住那条大鱼、也留不住钱,路蓝想,她很快便会被抢得一贫如洗——没有力气,又孤身一人,在九区怎么活?活不好的。

右眼残存的眼眶又开始隐隐作痛,她转身钻回了笼屋。

苏承是倒卖“海产”的,渔夫从海里捕到什么值钱东西都会找他。他喜欢给孩子拍照,又出手阔绰,孩子们让他拍完照后,都能拿到一些钱,水心常常去找他。

路蓝换好衣服后伸出手,苏承俯身问她:“不拍了?”她摇摇头。

她很少来,苏承不免有些可惜,虽然路蓝的身体在海里泡久了,不像个孩子,倒像某种鱼类。他从兜里掏出五百块和一颗糖,临到头,想起水心死了,又连忙拈回了那颗糖。

路蓝把钱塞进口袋里,问:“那个东西能卖多少钱?”

“什么?”

“阿潮捕的鱼,那个黑乎乎的。”

问这个?苏承“呵”地笑了。

“你也想去捞?没有第二个傻子了,”他摆摆手,“那叫棺材,是个用来装死人的盒子,不值钱的——三月因为这个都快要把我赶出家了。”

他的伴侣陈三月开了一间当铺,几乎掌握了所有渔人的命脉,孩子们背地里都叫她“老妖婆”,只有水心乖巧,背地里也是叫她“陈老板”,因为路蓝的右眼总在她那儿。

她转而问:“你为什么要买那个棺材?”

“为什么?”苏承来了兴致,他拉开电子屏,展开一个实景墓葬,随手抓起里面一个青铜酒器,对着灯光自顾自地欣赏了半晌,才又垂下视线望着路蓝:她的脸被镀上了一层蓝光,仿佛不是真人,但皮肤太过粗糙,眼球上满是血丝,嘴唇也发白开裂,没有仿生人会被制造得充满缺陷,这种矛盾感反给她带来一种模糊边界的美丽,文明和粗野相杂,天然又劣质,就像他手上的青铜酒器。他忽地说道:“我是个复古主义者——你知道什么叫复古主义吗?”

路蓝没说话。苏承把酒器扔在一边,青铜器在半空中散落成蓝色的数据。他放大墓室,走到中间巨大的棺椁边,说:“古代人死了都不烧,就埋在这种大盒子里,还会放一堆珠宝玉器陪葬。”他轻巧地推开棺盖,从尸身的嘴里掏出一块汉白玉,拿给路蓝,哄道:“你看。”

那块玉细腻莹润,路蓝忍着没伸手,她知道这只是数据模拟,看着值钱,一抓就化开了。她瞥向棺材里躺着的干尸,问:“你也要躺在棺材里面吗?”

“我躺什么?我不躺。我是复古主义者,又不是傻子。”苏承摆摆手,尸体放着不烧,不仅会弄脏棺材,说不定还会连累他老婆吃牢饭。

“谁躺在那个棺材里?”

“还不知道,送去给董老头开了。”那个棺材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东西,造得一点缝隙都没有,他试了几次都没撬开。苏承把手里的玉揉碎,端详了路蓝半晌,掏出一颗糖,抓过她的手,把糖放在她手里,说:“你可以再来找我。”

路蓝吃过这糖,以前水心总会特地省下来给她。这糖是九区产的,甜腻得很,含久了嘴疼,吃完了牙疼,何况她有口腔出血的毛病,每次吃完嘴里总是一股铁锈味。苏承的手心软得像鼻涕虫,路蓝没说话,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她转身走下楼,看见在门口蹲着的老疯子——这人教过水心识字,他在大海啸前是个著名的教授,可惜学的是文学,没什么用处,也挣不了钱,学校被淹了后他便流落街头。

路蓝本想把糖扔进他的破碗里,可手一伸进口袋沾到那坚硬的触感时,又丢了这个念头。


路蓝顺着墙体爬到7楼,5号笼屋的门大开着,她往里探头,没看见刘嫂,阿潮的设备估计都被偷了。他的设备是自己花大价钱买的,用的是边界区刚淘汰下来的变形材料,保温耐压,价格不低,很多人眼红。

路蓝往下望,见刘嫂正蓬头垢面地蹲在8栋门口喃喃自语,她跑回地上,走近了才听清她说的是“棺材…我的棺材……”。

她不死心,问:“刘嫂,阿潮的设备还在吗?”

刘嫂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上,两片嘴唇上下颤抖着:“棺材……我的棺材……”

“我有钱!”她弯身在刘嫂耳边喊道,“我和你买!”

“钱……?”刘嫂转过头怔怔地望着她,随即又转过头念叨道:“钱……!棺材……我的棺材!”

路蓝拉了她一把,没拉动,刘嫂反脱力地往前一倒,扑上了旁边当铺的门,警报声大作,刘嫂充耳不闻,巴着门喃喃道:“棺材……我的……”

“刘嫂!”

“她什么都没了,”坐在街边的老疯子对路蓝喊道,“只指着棺材了。”

她知道,刘嫂的钱也被抢光了。

“为什么?”

“苏承要把棺材卖给新城了——董老验出那东西有三千多年。”老疯子舔舔干裂的嘴唇,絮絮叨叨地解释着:“三千多年……是商朝的东西……商朝的……”他的手颤抖着,不知道激动还是痛惜。

路蓝听不懂他在胡说什么,但知道三千年意味什么。渔人都凶狠得很,董老头要敢说一句假话,他那机械身子能连芯片都被剁碎。可什么东西能存三千年?

“那是什么材料?”

老疯子笑了。路蓝对他的笑感到厌恶,那是长者对孩子的宽容,博学者对无知者的体谅,还有一丝怜悯——一个连九区都嫌弃的老疯子!她恶狠狠地瞪着他。

“是金丝楠木,”老疯子往墙角缩了缩,讷讷地说,“这个材料叫金丝楠木——也不算是金丝楠木,没有木头能放三千年,它只是借这个名字……”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已是在自言自语:“商朝的棺材……不腐的木头里面有不死的尸体……那是孤竹君……”

“你在说什么?”

孤竹君的故事本来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传说,可如果棺材是真的,那么这个故事就是真实的记载……老疯子忽然觉得心痒难耐,这股痒意一直钻到他的喉咙,他几乎要冲上楼,用手指一寸寸地抠开那个棺材。海啸摧毁了他的生活,海浪又把他的尊严抛回岸上——过去存在的一切都是永恒的,他所拥有的无用的知识,都是永恒的。

“苏承没能打开那个棺材,”他抬眼望着路蓝,颤着嘴唇,说,“新城也打不开的……这是孤竹君之棺,是商朝的……”路蓝的眼神像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他把剩下的半截话吞了回去,沉默了一会儿,往前探身,阳光落了他半截身子,像墙里藏了一半的雕塑,他张了张嘴,问她:“你觉得我在说疯话,对吗?”

这里是九区,一切不能换钱的语言都是无用的,都是疯话。路蓝不愿浪费时间,转身跑回了笼屋。

他看了一眼路蓝的背影,闭了眼睛,把自己扔回墙角的黑暗里。

路蓝把刘嫂的笼屋翻了个遍,最后连阿潮的骨灰盒都掏了,才从里面挖出一个鱼鳃,她掸去上面残存的粉末,塞进口袋,想了一会儿,又翻出一张一百块,放进骨灰盒里。

墙壁微颤,路蓝听见螺旋桨震动的声音,她爬到墙上往外望去,看见半空中的飞行器稳稳地落在8栋门口。苏承和陈三月在门口局促地等着,一个白皙纤瘦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路蓝看不清她的脸,但光看她走路的背影,也知道这是个新城人。路蓝看着他们一起走进8栋,才知道苏承把那具棺材卖给新城了,看来那具几千年的棺材在新城也是值钱的东西——阿潮这次真捞上了一条大鱼。

刘嫂不知被仿生巡警架到哪儿了。

没过几天,8栋的外墙上投影了一张公告,人们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路蓝挤近了才看见上面的内容:有偿招募实验者,和棺材进行意识对接,打开棺材即可获得五万酬劳。

意识实验——九区有不少人专门做这样的工作,这里没什么实验室,他们大多都是去边界区参与各种实验,钱越多,风险越大。总有人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实验搞坏了脑袋,路蓝楼下就住着一个,那人不知道参加了什么实验,语言中枢受了影响,说话总是说不利索,后来他用换来的钱买了套设备下海,赚了不少。

意识实验禁止15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参加,要办假ID最起码也要一千五,路蓝身上只有一千块,那是千米塔规定的最低抽成,她得留着。她来来回回地盯着那则公告,仿佛要借着视线把那钱嚼进肚子里。五万,她想,不过是让意识钻入一具老棺材,就有五万。

高远的天空被建筑物切割成狭窄的方块,地上的一切都像是落在瓶底的尘埃,老疯子像一截烧尽的烟灰,松松垮垮地落在黑暗里。

路蓝瞥了一眼他身后堆着的破铜烂铁,舔了舔唇,明知故问:“你有多的ID吗?”

他摇摇头,抻着脖子看了一眼那个公告——意识对接,新城是把那具棺材当成了一个生命体,仿佛那块木头才拥有孤竹君的意识……他疲惫地倚着墙根,伸手抓了抓,没摸到一点安定的、温柔的东西,只捞了一把空气。

路蓝没有理他,踮脚望了一眼大排长龙的队伍,突然瞥见刘嫂枯黄色的头颅——她像是被嘈杂的人声拥进队伍里的,眼神茫然,嘴角却绷着肃穆的弧度,仿佛在做什么抉择。

刘嫂的喉咙仍颤动着:“棺材……棺材……”


刘嫂死了。

做完意识对接后,她抱着阿潮的骨灰,从8栋楼顶跳了下来。

骨灰盒碎了,米色的粉末撒得到处都是,脑浆和血流了一地,拖住了一些骨灰,也弄脏了那张一百块。仿生巡警迅速地把尸体收走,清理地面,唯一没能弄干净的是阿潮,中途起了一阵风,他随风飘走了许多。

日头太猛,老疯子原来缩在墙角,被刘嫂坠落的巨响吓得一抖,他木然地望了一会儿,见血没溅到自己,又困倦地没进阴影里。

路蓝怔怔地站在当铺门口,半晌没动——地面什么都没了,刘嫂鲜血淋漓的身体、裂开的脑袋、阿潮的骨灰……都消失了。唯有厚重的血腥味萦绕在鼻端,仿佛刘嫂的血渗进了地下、融在了空气里,沾了她满身。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人群散尽,余下一地凝滞的空气,耸立的笼屋像一座座灰败的墓碑。路蓝闭上了眼,口袋里的鱼鳃忽然变得像有千斤重,拽着她沉沉往下坠,她无法抑制地喘着粗气,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海里还是地面。冷汗模糊了路蓝的视线,她跌跌撞撞地爬上13楼,穿过层层叠叠的笼屋,踉跄着跑回了自己的家。

水心不在,屋里没有笑声。她锁上门,把自己关进了四四方方的房间里——棺材,路蓝想起苏承说的话,她的笼屋也是一个棺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水心的骨灰陪着她。她裹着被子蜷在床上,身体里的血液就像深海的海水,慢慢收紧,压迫着她的每一个器官,喉咙也被血管紧紧缠着,扼住了她的所有呼声。

路蓝支起身子,胡乱地翻着床头,找出在码头买的止痛药,瓶子没有响动,她不死心地拧开瓶盖,眯着左眼看——里面什么都没有,药已经吃完了。五百一瓶的药,就这样吃完了。她狠狠地把药瓶丢在一边,紧紧抱住怀里的骨灰盒,体内像有一根铁锥,肆意地捣烂她的内脏,她疼得浑身颤抖,迷迷糊糊间仿佛还听见了刘嫂的哭声,像一根快要被磨断的草绳,长满粗粝的毛刺。瓷瓮冰冰凉凉地贴着她的胸口,路蓝微一侧身,被一个坚硬的东西硌到了腹部,她摸了摸口袋,才发现是阿潮的鱼鳃。

她伸手抵着低矮的天花板,忽然明白,阿潮死了,死得轻飘飘的,风一吹就没了;刘嫂死了,死得像一阵过云雨,日头出来,连残存的潮气也了无痕迹。

水心也是真的不在了。

只余下她一个人,被锢在这个狭小的盒子里,走投无路。

去千米塔碰运气的渔人多了起来,渔人们熙熙攘攘挤在一起,都想从海里捕只大鱼。空气散发着潮水和灰烬的气味,暑气把正在排队的路蓝蒸得汗流浃背。

“还来?”老秦把她放在桌上的纸币划拉开,那些钱不知是她偷来的还是她从那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又旧又脏,连一百块也有,零零碎碎加在一起刚好一千,不多不少。海水不干净,码头的设备也不够好,渔人每次下海都很伤身体,交一千块的抽成下海是亏本买卖,不是穷得只剩命了,就是不想活了——他抬起眼皮看着她,问:“没带重物吧?”

路蓝解释道:“我还要赎回眼睛。”

老秦不置可否,给她打了潜水装备和一张许可证。

她低头看了看:-540米,在某个办公楼里找一块手表。

路蓝纵身跳进海里,游过一幢幢破败不堪的建筑,慢慢往下潜、往下潜,最后关掉主脑,只留下自动调压和供氧,耳边的电流声随着面镜上亮蓝色的数据熄灭,她放任自己在建筑物间慢慢沉落,水流裹着她漫无目的地漂流,直到触碰到海底的草甸,她才睁开眼睛。

水压给内脏带来的疼痛几乎让她爬不起来,被惊动的尘土浮到她腰际,又四散沉落。

昏暗的海底里,她打开顶灯,旧城的废墟蹲在她面前。

路蓝没带重物,只带了一根细绳子,寄望于能在海底找到些坚实沉重的东西。

顶灯照到一棵树桩,灯光随着她的游动向前探去,却照出了上面绑着的尸体,依稀可以看出他穿的是潜水服,是个渔人。尸体还很新鲜,没有腐烂殆尽,只是血肉肿胀发白,不知是被什么鱼类咬了,开膛破腹,有些腐坏到一半的内脏散落在旁,肢体也有些残缺。他的头颅正好对着路蓝,嘴巴微张,像在控诉些什么,水流涌动,有鱼虾从他的眼眶里钻出来,他的发丝和水草一起缓缓飘动。

面镜隔绝着她和海水,但路蓝仍觉得他的血肉都渗进了她的皮肤、他空荡荡的眼眶正在盯着她。她见过许多死人,没有一个死得这样丑陋而缓慢,他没被烧成灰,死不透,海水不急不慢地蚕食着他的躯体,直到现在,他还在死去的过程中——这就是一个人类的死亡。

路蓝几乎被这样直白的绝望淹没。

她浑身发冷,手忙脚乱地打开主脑和动力装置,用尽全力往上游,一排排耸立的高楼往她身后退,她紧盯着顶灯照亮的一小块水流,不敢四处张望,害怕一旦回头,就会有一只断臂拽住她的脚,让她葬身海底——这个废墟还活着,无数的灵魂隐匿在暗处,它们融在海水里,伺机而动;又被海水禁锢着身体,和荒寂的过去一起,沉默地呐喊。

她不想死……她不愿意这样死!

路蓝终于窜出了沉重的海面,她“呵”地大吸一口空气,奋力游上岸,忍着眩晕,蹒跚着走到千米塔,把设备和任务单一起交给老秦。

“我没找到……”她的声音在发抖。

“拿着吧,”老秦把一千块的抽成退回给她,稀松平常地说,“回来就行。”

路蓝低头接过钱,又把码头发的鱼鳃拿下,上面沾了血,血水混着海水“啪嗒”地滴下,她扯着袖口擦净桌上的血迹,没有回答。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老秦看着天空,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在自言自语:“明天是个好天。”

烟紫色的天空缀着晚霞,如薄纱般覆上随风起伏的波浪,几只飞鸟轻拂过浪花,路蓝望着,看它们慢慢变成几颗黑点,最后消失无踪。


刘嫂是第一个成功和棺材对接的人,也是第一个自杀的实验者,她没有打开棺材,却像一个认真负责的报幕员,用自己的死拉开了序幕——其他和棺材成功对接的实验者也都相继自杀,他们不仅没有拿到报酬,还丢了性命。

很快,棺材含有病毒、会使对接成功者有自杀冲动的消息就传遍了九区。空气中烧焦的气味愈发浓重,人们终于意识到那五万的酬劳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而是悬在脖颈的吊绳。

新城并没有隐瞒实验结果,只是慢慢将酬劳涨到了十万。在九区,一具最低级的机械身体就是十万:可伸展的变形材料、防压防腐蚀、意识储存,最基础的“永生”。

路蓝把眼神从公告上扯下来,蹲在老疯子面前,打量着他,他衣衫褴褛,眼角结着黄色的眼屎,脸上皱巴巴的纹路里夹杂着灰尘,再靠近些,就会闻到他身上怪异的馊味,除了满肚子的疯话,他和九区其他的落魄老人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他们更孤单、更落魄。

老疯子前几天去做了意识对接,听说是成功了,虽没能打开棺材,却也没有自杀。路蓝压低声音,问:“你是怎么对接上的?”

老疯子像没有听到她问话似地,半睁着浑浊的双眼,眼里一片空茫。路蓝看见他的胸膛还有轻微的起伏,安下心来,又问:“你知道怎么打开棺材吗?”

他呢喃道:“冥昭瞢闇,谁能极之……谁能极之?”

“你说什么?”她又靠近了些。

他像被惊醒般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路蓝刚想发火,便看见他额上青筋乱迸,像在强忍着什么剧烈的痛楚,她不自觉地往后退,老疯子抖着脑袋自顾自地低喃着,突然猛地打了个哆嗦,随即一跃而起,像跳什么古老的舞蹈般夸张地蹦跳起来,仿佛是要呕出胸中所有的怨愤,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冥昭瞢闇,谁能极之?谁能极之!”

她愣愣地看着他的双眼,忽然明白,他是真的疯了。

路蓝回到笼屋,打开瓷瓮,只看见水心的骨灰和她放进去的星星——她没往里面藏钱。夏末暑气未褪,笼屋热得像焚炉,路蓝反出了一身冷汗。胸腔疼得她难以入眠,她一整夜都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断断续续地睡着了,在梦里得了片刻的安宁——海天一色,水心出现在看不见的交界处,瘦瘦小小的,是她离开时的样子。而自己扎进海里,逆着水流,拼命地游向水心,却怎么也碰不到她。

水心的眼里盛满星光,她摇着小小的胳膊,笑得很快活,喊道:“姐姐!”路蓝猛地睁开眼睛,她拨开潮湿成绺的额发,看见狭小的窗口漏进了一角月色。

明明只活了十几年,但频繁的病痛却使她像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人般,提前预知了自己的命运: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了。但她不想死,她还想活。只要有十万,她就可以换一具崭新的身体,不需饮食,无病无痛,健康强壮。

只要打开那具棺材。

路蓝摩挲着手里的鱼鳃,它被阿潮保养得就像新的一样,这是好材料,拿到当铺卖,也能换个一千块。


8栋的实验室出乎意料的冷清,路蓝前面只零零星星地排了三个人,看起来都有四五十岁,没有和她年龄相仿的。没有其他未成年人来冒这个险。路蓝抓着ID卡的手心出了汗,这卡是她在黑市买的,花了一千六,阿潮的鱼鳃只卖了七百,她几乎身无分文。

“路蓝。”

轮到她了。路蓝做贼似地瞄了一眼眼前的实验员,被一桶冷水兜头泼下,心尖发寒,她紧抿着唇,抬眼直直地望着那个实验员——她是从飞行器里出来的那个女人。路蓝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但她唯有的一只眼睛却没有在她身上找到任何瑕疵。

603捋起耳边的碎发,对路蓝微笑着,语气温和:“您好,我是603,请出示您的ID。”

路蓝终于确定了,这是一个仿生机器人,新城的仿生机器人。她手臂发软,挣扎着把ID卡递给603。

603录入ID的信息,湖绿色的瞳孔里闪着微光,把路蓝从头到脚扫描了一边。路蓝脚上的胶鞋已经磨破了,脏得看不出颜色,露出的趾甲也黑漆漆的,她局促地缩起了脚趾。

“928号被试,路蓝,16岁,”603指尖一划,半空中投影出一面字墙,“——这是意识实验的知情同意书,请您签字。”

“啊?”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接过ID卡,慌慌张张地把卡藏进口袋里,声音细若蚊蚋:“好……”路蓝望向同意书,里面没几个字眼是她认识的,她胡乱地划拉到最底,急急地录入指纹,完成了知情同意。

603收起屏幕,看着路蓝:她面色青灰,胸腔有些畸形,人也瘦得可怜,没有右眼,骨龄只有12岁,而且体检结果有超过40%的数据不达标……但603收到的指令是尽快在九区开棺、鉴定棺材的价值、再决定是否把棺材带回新城,不是查ID——要应付九区的实验登记系统,那张ID卡足够了。

她微笑着说:“实验马上开始,请您随我来。”

路蓝亦步亦趋地跟上。

走廊狭长,白炽灯悬在头顶,身后的脚步声有些虚浮。603思考着已经回收的数据:一共有10名被试和那具棺材完成意识对接,他们都是九区最底层的人:或是丧亲、或是被亲人抛弃,身体差得几乎半只脚跨进了焚化炉,于他们而言,生活只是尽力完成“活着”这件事。

这十名成功对接的被试中,只有一名活了下来,并且在实验后精神失常,只会重复呼喊“冥昭瞢闇,谁能极之”——这句话出自一首古老的诗歌,既像是对神的追问,又像对人类的劝诫,卑微稚拙。

毫无疑问,这个棺材里有让人产生自毁倾向的病毒。

十万——她一根手指的造价,603想,只为了十万,旧城的人就像飞蛾扑火般,把自己的意识弃若敝履,扔进那具陈旧的棺材。

不过是十万。

路蓝换好实验服,终于看清了那具古老值钱的棺材:它通体漆黑,安安静静地躺在房间中央,虽然看起来像长方体,但每个面的连接处都是光滑的弧面,没有一丝人工嵌合的缝隙,如同一个圆,没有任何造物的痕迹,它如此自然,仿佛是一块地底生成的黑色琥珀,又像某种远古虫类的蛹。

路蓝怀疑苏承骗了她,他说这是用来装尸体的“棺材”,可谁能打开它?如果里面真的有尸体,也只能是它自己长的,她忍不住问:“这是‘棺材’?”

“是的,”603让她躺在床上,给她戴好实验仪器,语气轻柔,“请您闭上眼睛。”

路蓝闭上眼睛,不知怎么地想起了老疯子说的“不死的尸体”——一具血肉之躯,放了三千年……她又想起那具在海底看到的死尸,不禁打了个寒战,睁眼偷偷地望了一眼603。603愣了愣,伸手抚上她的额头,路蓝却像被烫到般瑟缩着,嘴角露出微讪的笑,仿佛她犯了什么错。没等603反应过来,她又连忙乖乖地合好眼睛。

603给路蓝注射镇静剂,看着她渐渐陷入深眠。她打开意识对接,又望了眼那具棺材,她知道孤竹君的传说:一个国君在一具棺材里获得了永生。603相信永生,却不相信这个人类的肉身还能鲜活完好,也许那具棺材就像涂满油脂的棉布,一点一点地,吸走了他的灵魂,也将他的意识束缚其中……那个国君孤身一人,没有自由,也无法言语,即使存在了三千多年,又算什么永生呢?永生的只是那具棺材——一个容器。

对接测试需要十分钟。她的手指停在“中止”选项上,脑中计算着时间:9分54秒、,9分55秒、9分56秒、9分57秒……路蓝的左眼突然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屏幕随即在她面前亮起:对接成功了。

她僵立了半晌,终于还是和前几次一样,无法自控地、慢慢地收回了手——她是烧瓶里的液体,一切流向都早已被规定。

603低头看着路蓝:变形材料贴在她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她畸形的骨头,她像一具被人强挖出来的木乃伊,扯去了周身的绷带,躺在实验台上,脆弱地任人宰割。她忽然想起她睁眼望向自己的眼神,像只被遗弃的幼兽,恐惧而不甘——这个女孩知道面前的一切命运,她只是没有选择。

她可以有的。她应该有。

603屈起小臂,“皮肤”底下的金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抻直手指,按下“中止”,强行唤醒路蓝。


海水沉沉地覆在身上,时间重叠成高耸入云的空心巨塔,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地钻入天际,路蓝像被固定在圆形的轨道上,没有起点,没有终点,无穷无尽,唯有无意义的循环。

没顶的绝望紧紧地裹着她,掩着她的口鼻,她用尽全力大喊,却只发出蚊蝇般的悲鸣,无人知晓——整个世界,唯有她一人,她的所有孤独、恐惧和痛苦,最终都钻回她的毛孔里,顺着她的血液流遍全身。

像有铡刀“铿”地落下,一切突然消失,路蓝猛然地抽了一口气,她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雪白——她终于醒了。一个绿眼睛的女人问她:“你还好吗?”

路蓝不知道。她想了很久,开口问:“你是谁?”

“603。”

路蓝转头,看见一具漆黑的棺木安静地躺在她身边,她缓慢地摸索着自己的脸,右眼眼眶是空的,左边的脸颊湿漉漉的,她想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泪。

“你知道怎么打开棺材吗?”

或许是因为意识对接被临时中止,路蓝没有像以往对接成功的人一样,沉默不语地离开实验室,而是低低地说:“出不去的。”——人怎么能逃离命运?

泪水止不住,模糊了视线,路蓝麻木地擦着泪,手指不停地摩挲左眼的眼眶,似乎想把眼睛挖出来,她抠破了眼皮,血顺着眼睑和她的泪一起滑落。

她的意识还停留在棺材里。603温柔地按住路蓝的手,轻声问:“为什么?”

“太久了……”路蓝双手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地扎进掌心里也浑然不觉,她蹙着眉,似乎有些懊恼,喃喃道,“太久了……”

“睡吧,”603环抱着微微挣扎的路蓝,轻拍着她的脊背,给她注射了一针镇静剂,柔声说,“醒来就好了。”

路蓝置若罔闻,她空茫地睁着双眼,过了许久,缓慢积累的倦怠才迫使她不情愿地闭上眼睛,陷入无知觉的黑暗。

603给她盖好被子,走到棺材边,抚摸着光滑的棺壁,传说是真的:孤竹君拥有一具不朽的躯壳,也被永生的囹圄所困,动弹不得——他只是一个傀儡,只要转移走孤竹君的意识,它就会变成一具空壳,失去所有存在的意义。

她迅速地下了定论:这具棺材没有价值,新城到处是这样的仿生人,不需要再多了。

603抚上自己的小臂,摸到错位的关节,把它掰正,然后戴上仪器,打开了意识对接。

路蓝再醒来时,603已经离开了。角落里有一具陈旧不堪的棺材,路蓝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她想推开棺盖,但微一用力,那盖子便全化成了碎屑——棺材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她静静地站了很久,才明白这是那具棺材:孤竹君之棺。

他终于自由了。


棺材被打开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九区,没过几天,人们便知道是路蓝拿走了十万。

他们再找到路蓝时她已经烧了旧的身体,给自己造了一具新的躯壳,她没用变形材料,而选择了被淘汰多年的合金,沉重而廉价。钱都用在了她的右眼上,那是最新材料,连接着她的意识,路蓝还加了价,把自己和水心的骨灰混在一起,让老板做成了瞳孔,这一只眼睛就要八万多。

这身体太旧了,路蓝约等于肉骨凡身——除了那只眼睛。九区的人都耐心得很,只有路上瘦骨嶙峋的野猫明目张胆,对路蓝龇牙咧嘴。

路蓝来到千米塔,放下一千五百块,老秦打量了她许久,才迟疑地问:“路蓝?”

“恩。”

那个稚嫩又粗哑的声音变成了电子音,行动间可以听见金属“锵锵”地碰撞,老秦听出她这新身体费不了几个钱,也不知这丫头是穷还是笨,问:“还捕鱼啊?”

她点点头,说:“随便给吧。”

“真发迹了!”老秦笑了,手指在电子屏上划拉几下,打了一张许可证,说,“这个吧,任务39号,六百来米,六千五。”

她轻答道:“谢谢。”

路蓝走到海边,低头望着掌心上的按钮,只要她握下拳头,她的右眼就会立刻解体成细碎的粉末,她的意识也会在瞬间被销毁,而她剩余的部分则会慢慢沉到海底。

也许会有渔人打捞上这具没有右眼的废铜烂铁,但它们都不会再是九区那个独眼、畸形、贫穷的路蓝。

早秋的晨光温柔地散在海面上,路蓝身上折射着刺眼的光,老秦看着她像流星般坠入水中,忽然想起那个新城来的仿生人:她的皮肤逼真自然,光落在上边能勾勒出一圈浅橘色的透光轮廓,就像真的人皮似的,那才是真正的好材料,再过五百年也不会坏。他招招手让下一个人上来,随即瞥见了桌子上的许可证和潜水服——路蓝什么都没拿。

老秦心里一沉,冲到码头边,大喊:

“路蓝——!”

(完)

上古传说中,人们对于永生的渴望,在机器可以随意更换的未来义体人末世,似乎失去了本来的价值。本篇小说通过一个底层人物的视角,观察并讲述了这个被深深改变的世界中,人们对生命的渴求,或是唾弃。


——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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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动漫《四月一日灵异事件簿》(2006)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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