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八年前弃她而去的未婚夫,突然回来,重新向她求婚了!



作者 | 语笑嫣然


红衣魅

妖气似黑云,在梅芜镇上方的天空如漩涡一般流转着。寒妆的柳眉微微蹙起。只见远处的山头上有一抹红色的艳影,一名青丝如瀑的女子正挽了竹篮,将初开的鲜花采进篮中。寒妆怀里的玄空宝镜在这时滋滋地闪耀起白光。

那是预警。

寒妆可以断定,采花女就是她此次要降服的对象——专以年轻美貌的女子为食的鱼仙。鱼仙非鱼,亦非仙,而是修炼千年,修得人形的山林野妖,只因相貌丑陋,故而挑选美貌的女子为食。她将女子吃掉以后,自己就会变成这个被吞食的女子的模样,甚至会承袭她的记忆,因而即便是亲人也很难觉察出异样。

鱼仙法力高强,寒妆并没有胜算。她深吸了一口气,疾步朝山头奔去。突然!一道黑色的幻影横空掠过。那是一只凶猛的黑鹫,它是冲着寒妆来的!寒妆始料未及,匆匆地拔剑相迎,却被那黑鹫逼得连退三丈。红衣的鱼仙仿佛没有察觉到身后正在进行着一场杀气腾腾的搏斗,只顾着采她的鲜花,笑靥璀璨。

寒妆隐约觉得,黑鹫似乎是在守护那只鱼仙。她眼看着鱼仙采着花就要走远了,迫不及待想追,却突然被黑鹫从后偷袭,用羽翼将她扇起,她狼狈地滚落在路边的草丛里,再一挣扎,却不省人事了。

寒妆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周围荒野漫漫,她还是躺在和黑鹫搏斗的那个地方。她踉跄着站起来,微微一提气,突然脸色煞白!她的内力竟然不见了!她试着运劲出招,可是空有招式,她的内力、法术,统统都施展不出来了。她原本是一个可以御剑飞行的斩妖师,但如今却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若不是体内还有一颗珍贵的元锦珠将她护着,只怕她还不知道要狼狈成什么样子。她想着那头黑鹫到底对她做了什么,想得头疼欲裂,踉踉跄跄下得山来,山下是一个婉约的小镇,叫做梅芜镇。小镇平静祥和,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气势。

寒妆经过一条僻静的巷子,突然见巷子里的地上有一滩暗红的血泊。血泊之中,躺着一副洁白的人形骨架。

她心中一痛,是鱼仙又杀人了!在现场遗留受害者体内全部的鲜血,以及洁净得纤尘不染的骨架,是鱼仙向来的作案手法。想来若不是自己大意中了黑鹫的偷袭,落得如今这样田地,这巷子里的白骨兴许就不会遇害了。她气得一把抽出腰上的长剑,朝着血泊里胡乱地砍去。鱼仙,鱼仙!我楚寒妆若不收了你,誓不为人!

就在这时候,一大群镇民举着棍棒柴刀朝巷子里跑来。他们看寒妆身染鲜血、杀气腾腾的样子,立刻便误以为地上的白骨是她的杰作,立刻嚷嚷起来,“抓住她,妖孽!别让她跑了!”

寒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她急忙朝巷子的另一头跑,突然觉得手臂一热,竟是有人将自己轻轻地提了起来,像轻盈的飞鸟,跃上了几丈高的屋顶。错愕中寒妆的视线顺着修长的手指往上,看见一张冷凝而俊俏的脸,没有任何表情。男子目光笔直地望向前方,虽是年少,但双鬓却各有一丛早生的白发。那并不影响他的蓬勃轩昂,甚至使他更添了几分嚣张和霸气。

“你是谁?”他们停在郊外的树林中,寒妆的双脚落地开口便问。男子也不看她,漠然道:“我叫沈天麟。”寒妆再问:“你为什么救我?你难道没有听见那些村民是如何称呼我的吗?”沈天麟总算有了一丝笑容,却是极高傲和不屑的。他说:“因为我知道你并非妖孽。”

“你凭什么这样肯定?”寒妆瞪着沈天麟。可男子说完这句话却不再与她周旋,而是以轻功平地掠起,似突鹰一般扎入皓空,倏忽就不见了。寒妆望着头顶密密麻麻的枝叶,那些缝隙间摇晃的光斑好像弄花了她的眼睛,她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饮马渡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饮马渡是一间客栈的名字,是寒妆在梅芜镇落脚的地方。这店名读来杀气腾腾,但开店的却是一名婉约的女子。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带着多一倍的沧桑。梅芜镇的人都知道,她在等八年前弃她而去的未婚夫,天天等,年年等,空负了娇俏的容貌,任是多少优秀的男子上门俯首,她也都拒之门外。

她叫嫣香。

唐人有诗云: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情境不同,却都是无奈。此时,寒妆坐在二楼靠栏杆的位置饮茶。楼下大堂有稀疏的食客,嫣香正笑盈盈地招呼着。门外突然进来一个恍惚的身影。说是恍惚,是因为寒妆就算不用正眼看,也能感觉出来者的疲惫和犹疑。

“啪!”寒妆听见一个清脆的耳光。满堂的杂声顿时噤了。

寒妆循声看去,平静的眼眸之中,忽然泛起千层浪。她想起半年前,自己遇到过一次非常棘手的任务。她拼尽全力想收服的妖孽,却在破釜沉舟的反击里将她重创。在她几乎就快要丧命的时候,是一名白衣翩翩的男子救了她。男子只是轻轻地启动了宝瓶,便将那妖孽锁进焚炉,烧做了灰飞。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男子于微笑中透露的洒脱和超然。他的笑容,他的声音,都深深地烙在了心上。但聚散匆匆,她甚至连他的名姓也没有来得及问。而此时,寒妆又看见了他,她朝思暮想的神秘白衣男子,便就在这饮马渡的大堂里,受了老板嫣香的一记耳光。

他叫岳青朗。

他就是嫣香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八年前他突然离开,八年后他突然回来,一切都像沉重的铅石,打在嫣香的心上。

但奇怪的是,眼前的岳青朗跟寒妆记忆中宛若天神的样子截然不同,他有的只是忧伤和萎靡,飘逸潇洒却一丝也寻不到了。他一心请求嫣香:“我回来了,嫣香,这几年我从未有一刻忘记你。”

嫣香冷笑说:“既然如此,你为何到现在才回来?”

“我……”岳青朗欲言又止,低下了头。看嫣香拂袖而去,岳青朗发怔地站着。寒妆端了酒杯上前:“公子,你可还记得我?”岳青朗愕然:“呃?你?”他自然是不记得了。寒妆微微一笑,分明有些酸涩与失望。她将当时他出手相救的情形讲述了一遍,但岳青朗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也许是我当时着急赶路,出了手却匆匆地就走了吧。姑娘莫要见怪。在下岳青朗。”他的声音淡定而有磁性,仿若一杯清茶。

寒妆回以礼貌的微笑:“岳公子,我叫楚寒妆。”她不知道岳青朗究竟有没有把她的名字听进去,他的目光一直都只落在嫣香离开的方向。寒妆安慰道:“嫣香等了你八年,她既然对你情深一片,迟早会原谅你的。”他叹息道:“但愿吧。我是为了她而回来的。但愿有一天她能够明白就好了。”

从那天起,岳青朗在客栈里住了下来,他每天都重复地乞求着嫣香的原谅。寒妆也曾问嫣香,“他不是你一直在等的人吗?你为何又不肯接纳他?”千娇百媚的女子莞然一笑,只摇头不语。

岳青朗住进客栈的第六天,梅芜镇落了一场瓢泼大雨。寒妆去了一趟城郊,回客栈时衣裳已经被淋湿了大半。刚跨进大门,却见大堂里乱作一团。不仅宾客走得没了踪影,而且满地都是断裂的桌椅,粉碎的杯盘。废墟之中,岳青朗匍匐在地,颤抖得厉害。手脚都有被割裂的伤痕,鲜血直流。

客栈中凌空悬浮交错的,是两道灼目的光束。那光束的一端是双目发红的女子嫣香。她双手在胸前交握,腾腾的杀气自头顶笼罩下来。光束的另一端,一名男子镇定自若地站在地面,两耳前方雪白的鬓发比他手中赤金色的光束更夺目。

那是?沈天麟?

寒妆心中一凛,想起她数天前遇见他的情形。忽又见沈天麟暗暗地一运劲,将那股攻击的力道加倍,嫣香顿时霍霍地向后飘去。寒妆虽然武功和法力都不在了,但宝剑还在,那千年玄铁铸造的利器仍是寒光凛凛。她急忙抽出剑,纵身冲入阵营。因为岳青朗,她自然是去帮嫣香的。

沈天麟躲开一剑,跃开落在离寒妆一丈远的地方。客栈顿时寂静下来。

寒妆将柳眉一沉,冷声道:“沈天麟,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你若要伤他们,先问过我手里的剑!”她看见沈天麟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嘲弄的笑意,她想,他定在笑她连普通村民的追赶也要别人搭救,此时却毅然奋不顾身起来。可是,为了岳青朗,她纵然力不从心也要放胆一试。

沈天麟沉默看着寒妆,突然轻轻地一转身,竟然离开了。

他就这样走了?寒妆大惑不解,却隐约觉得对方的眼睛里是藏着话的,他离开之时看她的最后一眼,也是意味深长。她有点不能回神,嫣香过来喊她:“楚姑娘,这次谢谢你出手相救。”

寒妆走到岳青朗身边,蹲下身扶他:“岳公子你还好吗?”岳青朗点头:“我还好。”可是,说话间的目光却还是落在寒妆背后的嫣香身上。寒妆不禁心中酸涩,转身问嫣香道:“刚才那个人……他为什么要对你们下如此重的手?”嫣香只是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什么也没有说。”说罢,她便低着头开始收拾满地的狼籍,寒妆和岳青朗互看了一眼,相顾无言。


痴云雨

“你终于来了。”沈天麟说话的声音就像他的人一样,带着神秘的冷漠之气。寒妆若不是早料到他在等她,也不会来到此地。这树林是那次他救她以后他们分道扬镳的地方。她记着沈天麟从客栈离开时的眼神,依稀觉得他是有话要对她讲的,所以她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了这里。她似笑非笑说:“看来你果然是在等我。”清灵的眸子里,透着一股从容与自信。

沈天麟道:“你既然想知道我为何要对付饮马渡的老板嫣香,就必定会想办法找我,你很聪明。”寒妆微微一笑:“那你是要告诉我,你为何对付嫣香?”说着她向前迈了两步,与沈天麟之间只隔了很短的距离,那距离不是防御敌人应有的,沈天麟的嘴角不禁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寒妆微略一怔,红了脸,故意别过头去。

沈天麟道:“其实我跟你一样,都是斩妖师。”语出,寒妆惊愕不已。她惊愕的不仅仅是沈天麟的身份,也是他这句话背后连带蕴涵的意义。斩妖师要对付的,自然是为祸苍生的妖孽。难道嫣香是妖?

沈天麟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说道:“没错,嫣香就是你要找的鱼仙。还记得我第一次救你的时候,在巷子里的那具白骨吗?那才是真正的饮马渡的老板嫣香。鱼仙吃了她,变成了她的模样。”

竟然是这样?真的是这样?寒妆摇着头,连连退后,只想着岳青朗那双痴情的眉眼,若沈天麟所言就是真相,岳青朗他情何以堪?沈天麟说:“倘若你对我说的话仍有置疑,你可以用玄空宝镜一窥便知。”没错!他提醒了她,玄空宝镜即是照妖镜,任何妖孽受到宝镜的照射时,都会在镜子里呈现出原形真身。

她急忙回到客栈,玄空宝镜一直都被她小心地收着,藏在床底的黑匣子里,她才刚刚打开,镜面就已经有隐隐的震颤,显然是早已经感受到客栈里的妖气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宝镜藏在袖子里,在客栈找了一个离柜台最近的位置坐着,嫣香经过的时候,她便将宝镜悄悄地伸了出来。

嫣香的面容赫然映入镜中,那光滑的镜面上顿时呈现出一张极丑陋的脸。寒妆猛抽一口凉气,将宝镜收回袖中,却听嫣香带笑的声音传来:“楚姑娘,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舒服吗?”寒妆若无其事道:“没事,不过是有点风寒罢了。客栈宾客盈门,嫣老板想必忙坏了。”嫣香拍了拍她的肩道:“可不是嘛,这客栈里,应该来的不应该来的,全都来了。我倒希望有的人早些离开落个清净呢。楚姑娘,你慢慢吃,我还得招呼别的客人。”她应:“嫣老板自便。”

寒妆隐隐觉得嫣香是话里有话,但这时又见岳青朗站在走廊边,低头望着嫣香,她走到哪里,他的眼神就跟到哪里,一番痴心都化在那无声的追随里。寒妆总是觉得惑然,到底岳青朗从前的潇洒清举到哪里去了?他是遭遇了什么不幸才变成如今这样软弱无神的吗?他的法力到哪里去了?他如果知道真正的嫣香已死,而眼前这女子就是凶手,他又要如何面对呢?

夜幕低垂。寒妆静坐在屋里,手里握着一只汉白玉的酒壶。酒壶里装着的却不是普通的酒,而是以符咒的灰烬调兑的降妖之酒,妖孽喝过之后,法力会在短时间内难以施展。她听见隔壁的房间里争吵声不断,是嫣香和岳青朗不知为何红了脸,过了一会儿,争吵停止了,她听见岳青朗摔门而去的声音,便端着那酒壶过去。“嫣老板,一醉解千愁,你若是有心结,不如我来陪着你畅饮一番如何?”

嫣香看着她,妩媚地笑了笑,那笑容倒是友好,可她却突然将酒壶打落在地,眼中尽是杀气。“楚姑娘,你我的事情,彼此心知肚明。白日里我没有拆穿你,是还有一丝恻隐,看你身为斩妖师却丢了法术,不忍再对你雪上加霜,你却不知死活,非要与我作对吗?”

寒妆没想到狡猾的鱼仙早已经识破了她,她不禁也有点怕了,却听嫣香发笑道:“若不是我爱极了如今这副皮囊,倒是也可以吃了你,你这么年轻貌美,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不过,我可以留着你,慢慢地吸了你这一身精气,助我增长修行。斩妖师的精气,可比凡人美味得多了。”寒妆一听,顿时知道了厉害,还想逃走,却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浑身无力栽倒在地。迷糊间,她感觉自己体内有一股气流散逸飞出,那种被抽空的疼痛感,像油锅一样煎着她。

嫣香吸食了她的部分精气,这一股精气的流失,虽然不至于让她丧命,但也足以使原本就没了法力的她浑身酥软,动弹不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嫣香暂时离开了房间,她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几时又会回来,只知道她一定还会再吸取她剩下的精气,一次一次地,直到将她吸干为止。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门外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一个人。这人身上的酒气顿时填满了这间屋子。

寒妆就着昏暗的光线,看见岳青朗通红而迷醉的眼睛。他蹲下身,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嫣香,我是为了你回来的,为什么你却不体恤我的决心?我这样做,是会惹恼他们的啊!”

他们是指谁?寒妆瞪大了眼睛,望着醉醺醺的岳青朗。对方的脸慢慢靠近,近得只有一粒米的距离了,连睫毛都能扫过她滚烫的鼻尖。她顿时感到唇上一阵灼烫,酥软的感觉更强烈了。岳青朗竟然将她当作了嫣香?他开始吻她,时而温柔时而粗暴,所有的吻都带着怨怒和不甘。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力地躺着,任由他摆布。他虽然是她倾慕的人,可是,这却不是她想要承受的事啊!她不是嫣香!她双眼一闭,一滴滚烫的眼泪,倏然滑落。

岳青朗是在黎明清醒的。他看见自己赤身露体地横躺着。角落里,是瑟缩发抖的纤瘦少女。那泪汪汪的凤眼,却不是他以为的那一双。他的表情瞬间充满了恐惧,跌跌撞撞就夺门而去。

寒妆感觉自己昨夜是在悬崖,今晨便已从悬崖上坠落了。岳青朗仓皇的背影像一记耳光扇在她冰冷的面颊。她想起他曾经宛如天神般的降临,他的轩昂挺拔,道骨仙风,那些美丽的姿态长长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记忆里,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是不是宁可从来就没有重逢过他,没有看见过他的软弱和残忍?

这时,一匹薄纱飘落下来,覆住寒妆洁白的胴体。她的眼皮轻轻抬起来,便看见沈天麟坐在横梁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双紧锁的愁眉,掩不住疼惜眼神。他是几时来的?他都看见了什么?寒妆心中更是绝望了,如死亡一般闭上了眼睛。珍珠一般的泪,从眼角向两鬓潸潸滑落。

沈天麟抱起她,在她耳边低语:“我带你走。”


生同心

沈天麟带寒妆到了郊外的破庙,将她放在草堆上坐着,望着她泪盈盈的脸恳切道,“楚姑娘,我需要你的帮助。”寒妆既哭且笑说:“我连法力都没有了,怎么还能帮你?”沈天麟说:“我是想要你体内的元锦珠。”

寒妆在幼时得仙家的指引,赐予元锦珠相伴成长,因而练得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领,成为斩妖师中的佼佼者,这件事情早已流传开。可是向她索要元锦珠的,沈天麟还是第一人。“你要元锦珠做什么?”

沈天麟道:“你的武功尽失,而我技艺有限,只能借元锦珠增长功力方可胜过鱼仙。待降伏鱼仙,我自然将宝物归还。”沈天麟极为恳切,他知道单凭自己一面之词未必可以说服寒妆将那么重要的东西给他,他还想要开口,却被寒妆截断说:“好,我给你。”

寒妆恨透了鱼仙,若不是因为她,自己也不会有这样的遭遇。所以,她希望可以借助沈天麟的力量报复鱼仙。而且她相信他,当他提出要求的时候,她并未觉得反感,反而也有些心急想帮他。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对他其实是有一种依赖的情绪吧?遇见他,就像遇见黑暗里的一盏渔火,照亮了眼前的狂风骇浪。

寒妆将双手摊开,张开嘴,一颗盈盈发亮的珠子便从嘴里飞出。沈天麟拿了宝珠道:“寒妆,谢谢你。”又说,“你在这儿等我吧。事情完成我定必安然地回来找你。”寒妆虽然很虚弱,但却坚持道:“我要和你一起去!”她想看着沈天麟亲手杀掉鱼仙。沈天麟却摇头:“你去了,我会分心。”他的眼神充满了温柔与关切,寒妆一看,不由得心中紧张起来,脸也微微红了。他望着她红粉如霞,竟也有点心猿意马,他还闻到她身上有一阵清淡的薄荷香,忍不住倾身靠拢,“是与生俱来的吗?”寒妆一怔,“什么?”他说:“体香?”

她没有想到他会有如此冒昧的言行。她本应该躲开,但却没有,只是望着他藏了许多心事的愁眉:“兴许……是吧。”从来没有人这样靠近她,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你的身上,带着一股清冽的芳香,好像是从天际飘落下来的,比甘露更滋润,比云丝更柔软。

沈天麟离开了,寒妆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面又再升起了一阵压不住的担忧。她想,他若是怕我会让他分心,那我便远远地躲着,他不知道我去了,那不也好?她的体力已经开始有所恢复了,她便也向着饮马渡而去,因为虚弱,走不了几步便喘得厉害,只好走走停停,等捱到饮马渡的时候,已经比沈天麟到达的时间迟了很多。她只见整个客栈都已经坍塌了,已然可以用被夷为平地来形容。

沈天麟站在废墟之中,高举着一只汉白玉的锦瓶,锦瓶口射出灼灼的白光,也似一股猛烈的小旋风,笼罩了岳青朗。岳青朗嘶声哀号,便越来越缩小,像一只苍蝇,被吸入了锦瓶之中。而嫣香却带着伤,一挥袖便没入草丛逃走不见了。沈天麟以得胜的姿势站着,并没有追赶,只是将锦瓶当宝贝一样握着,露出诡黠的笑容。

寒妆冲上前去,“沈天麟,你为何不杀了鱼仙?反而将青朗收入瓶中?”沈天麟没有想到寒妆会来,惊愕之中竟流露出心虚。寒妆看他那样子,忽然惊吼起来,“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要的人根本就不是嫣香,是岳青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她激动不已,“我要你立刻放了他!放了他!”

寒妆后悔不已,她是情急乱投医,错信了沈天麟。此刻她方才知道,她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子。从来就不是。她只是噙着一口孤勇,一个人,在腥风血雨的世界里熬了过来,曾经她迷恋岳青朗,是因为她迷恋他的浩然气概,而今她错信沈天麟,也是因为她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坚毅骁勇的光芒,然而这光芒却欺骗了她。

嫣香不过是沈天麟的一枚幌子,他打不过嫣香,便以对付鱼仙为由骗取元锦珠,而他真正的目标,的确是岳青朗。寒妆怒极反笑:“沈天麟,我那样信任你,你竟这样对我!”

沈天麟有一瞬间的动容,他原本已提了一口真气,想要弃她离去,却还是停了下来。“这是我的任务。”他沉声一叹,突然觉得有东西穿透了肩胛骨,剧烈的疼痛瞬间袭遍全身。他大惊失色,“寒妆,你做什么?”

沈天麟根本不防寒妆还会有这样一招,只见一条闪着银光的锁链正握在寒妆的手里,而锁链的另一端就像一只妖魔的爪子,嵌进了他的身体,并且似有灵性一般,寻着他心脏的位置蜿蜒游去。寒妆冷笑起来:“我虽然不能施展武功,但鲜血犹在,法器犹在,你必定也听过连心咒吧?”说到连心咒,沈天麟的惊愕却转为愤慨,“你当真这样不要命,就为了一个岳青朗?”

“没错!”寒妆挥剑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汩汩的鲜血顷刻涌出,爬上那银光的锁链,顺着链身一点点地流淌蔓延,最后,流进了沈天麟的身体,灌入心脏。待心脏被外来的鲜血浸染,那铁链就凭空消失了。

沈天麟后悔自己太轻敌大意,也恨寒妆竟用如此玉石俱焚的方法。所谓连心,是将施咒之人的鲜血灌入承受之人的心脏,哪怕一点,一滴,从此后两人的命运也要生死相连。若一人受伤,则另一人也随之不可幸免,若一人死亡,另一人便惟有跟着殉葬了。

寒妆道:“我已在你体内种下连心咒,倘若你不释放了他,我便用这把玄铁剑刺穿自己的喉咙,那你就等着随我一起下黄泉吧。”说的是狠话,语气却不够狠。好像还有不忍。还有期待。

在眼神里也流露出一种受伤的疑惑与萧瑟。

寒妆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一个欺骗她的男子这样软弱,完全不似从前的她。是因为他在危难时曾出手相救吗?还是他曾对她屡屡手下留情?又或者是他曾在她衣不蔽体的时候递过一匹轻纱?还是仅仅因为她此时不能与他斗法,只得礼让三分?

沈天麟却笑起来。他将锦瓶摊在手里,道:“你可以选择自尽,但我纵然将死,在死之前,也有足够的时间来把这玉瓶打碎,到时候,岳青朗就要烟消云散了。你舍得吗?你可以操控我的生死,但我也能主宰他的生死,而今我们三人的性命都握在你的手上,你自行决定吧。”说完,轻轻一拂袖,便朝着竹林小径的深处走去。

寒妆瞪着沈天麟的背影,她早知道他会拿岳青朗来要挟自己,所以,她其实并没有真的冀望可以通过区区的连心咒来威胁沈天麟。她只是想多一分筹码,想要给沈天麟增加一分顾忌。因为有连心咒的存在,沈天麟便不能轻易伤她。她才可以寸步不离地跟着对方,然后再寻找救人的时机。


薄荷香

寒妆一路跟着沈天麟。他去哪里,她也去哪里。

连心咒,未伤人,先伤心。伤得沈天麟步履艰难,他时不时都要停下来,对尾随着他的女子横眉怒对。“楚寒妆,你再这样跟着我,到了修冥界,被我的同伴发现,他们会杀了你的!”

“那你便保护我啊?”寒妆的眼里带着挑衅,“我死了你也活不了。”转念又问,“你是修冥界的人?”修冥界即是妖界,只不过比普通零散的小妖们更有组织性,亦更守俗尘的规矩。

沈天麟默认了。寒妆再次觉得自己愚蠢,轻信沈天麟,没有用宝镜窥视他的真身,否则她应该早就发现他不是斩妖师。她又问道:“难道是修冥王要你来捉岳青朗的?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沈天麟苦笑了一声,他并没有想隐瞒的意思,而事实上他奉命捉拿岳青朗,其目的亦不是什么不可说的秘密。他缓缓道:“你既是斩妖师,想必对修冥界与神界几百年来的恩怨争斗,你一定听说了不少。”

“是的。神界为仙,修冥是妖,一正一邪,势不两立。”但两界的争斗与岳青朗有何干系,他不过是一名普通人而已?寒妆不解地看着沈天麟。沈天麟接着说道:“岳青朗虽是普通人,但却有着可与天神相融相通的特性,他曾是天神玄音穿梭六界的寄身。”

因为天神们的外形和人和妖都有着明显的区别,所以当他们想要行走在人界或修冥界时候,他们必须使自己看上去像凡人那样普通,才不至于因外形的招摇而暴露了身份,影响到他们需要执行的任务。所以,天神往往需要为自己挑选一名凡人,他附身在凡人的躯体内,通过凡人的肢体语言同外界交流。这已是神界千百年来不变的定律。被挑选的凡人就叫做寄身。而寄身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当的,他们必须具备某些特殊的条件。而这特殊的条件究竟是什么,神界之外,没有谁知道。相传这是神界的一大秘密,而历代的修冥王都认定了,倘若找出天神挑选寄身的依据,或许就能够顺藤摸瓜找到打败天神的办法。

通常寄身一旦被选定,就会一直被天神使用,直到死亡的那一天。但像岳青朗这样,在中途被免去职务,恢复肉体凡胎的普通人,这样的先例也不是没有。每当修冥王得到这类的消息,他总会派出麾下最得力的战将前去拿人,想将寄身捉回修冥界好好研究。可是,好几次都是邪不能胜正,再加上天神暗中的保护,修冥王的这一如意算盘至今也没有打响。而这一次,当修冥王得知天神玄音离开了他的寄身岳青朗,他便立刻派了沈天麟前去捉拿。

听沈天麟这样解释,寒妆终于明白了岳青朗所说的“我是为了你而回来的”“要惹恼他们”是什么意思。“他们”就是指的天神吧?是岳青朗自己意念的动摇,想要摆脱寄身的身份,只因他挂念着他爱的女子嫣香,所以甘愿为了她放弃做天神的皮囊?可是,倘若岳青朗只是一个寄身,那半年前救过寒妆的那个人,就不是岳青朗,而是天神玄音,所以他们才会判若两人?

寒妆只觉得,她的记忆,她的心,好像忽然就面目全非了。

沈天麟说:“这个岳青朗我们是志在必得的,我决不会将他释放,你若再跟着我,也毫无意义。”

这样的话他已经说了很多遍。他焦虑的神情从开始到现在就一直存在着。这一次,当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统统说完,他便挥了挥袖,凌空飘起来:“你再跟着我也无济于事,我不想再和你耗下去了……”说罢,他像一只鹫鸟般朝着远处的山峦飞去。

寒妆独自站在荒僻的野地里,满目疮痍。她知道,凭沈天麟的修为,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够将她抛在天的另一头,可他这一路却总是放慢了速度,是因为他想要劝服她,莫要再插手妖神两界的事情。

她傻傻地站着,一个人站着,忽然,整个世界黑暗一片。

若是按照沈天麟所言,重逢后的岳青朗只是个凡人,那么,记忆中那些衣袂翩飞举手投足的潇洒,到底应该属于谁呢?是岳青朗,还是借用着他的身体的天神玄音?玄音玄音,他究竟生得什么模样?他的眼神,会是记忆中的那般清澈而温暖吗?

寒妆痴痴地站在空旷的野地,又想起数天前和岳青朗在嫣香的房间里发生的一幕,她感到虚脱无力,好像这繁乱的人生愈加破败凋零了。天开始下雨。暴雨。寒妆依然在那块野地里,像游魂般走着。

一阵凉风吹过。头顶遮过来一把黑色的雨伞。

寒妆凄然一笑,“你不是走了么?”撑伞的人黯然摇头,道:“我觉得冷。”寒妆蓦然明白,那是连心咒。连心咒使她与沈天麟有了同步的感知,她站在漫天瓢泼的大雨里,阴冷湿寒,这感觉也传给了远在天边的沈天麟,所以,他回来了,为她撑了一把遮风蔽雨的伞,却相顾无言。

渐渐地,雨停了。突然刮起了浓雾大风,带着炽热的杀气。寒妆只见嫣香站在离他们仅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一伸手便将她整个人都吸了过去,长如利刃的指甲狠狠扎进她的皮肉里面。沈天麟始料未及,嫣香在寒妆的肩膀上狠狠一抓,他的肩膀也立刻跟着出现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暴吼起来:“鱼仙,放开她!”嫣香冷笑:“你这妖孽却还是个痴情种,谁让你与她连心了,倒给我讨了个便宜。”

寒妆望着沈天麟,满眼乞怜。其实嫣香何尝不是与她有一样的目的,她们都想要沈天麟打开玉瓶放出岳青朗。嫣香的指甲就像老树的枯枝,越伸越长。她冷眼看着寒妆,似无还有地叹息了几声道:“楚姑娘,对不起了——”说罢,她倏地将手指张开,指甲像锋利的刀剑一般,直插入寒妆的双眸。

啊——

鲜血淋漓!

寒妆声嘶力竭的喊叫声瞬间充斥了整片荒原。伴随其后的便是沈天麟仰天的痛哭。在最后一抹光线消失以前,寒妆看见沈天麟的背后生出一对黑色的翅膀,身体逐渐布满厚重而丑陋的羽毛,她突然想起在初到梅芜镇的时候偷袭过她的那只黑鹫。原来,她错了。她以为黑鹫是为了保护鱼仙而袭击她,到此时她才明白,黑鹫就是沈天麟。

那时,沈天麟追踪岳青朗到了梅芜镇,无意间看到寒妆,他知道她是斩妖师,是他的天敌,他一来是想对付她,权当一种挑衅,二来是怕她也会在梅芜镇落脚,干扰他的行动。可是,就在他袭击她的时候,看见她绝色的容颜,看见她清冽的眼神,那眼神之中透着一股纯真的倔强,就那样教他深深地陷入其中。他无法对她狠下杀手,便只是将她的武功与法术都封闭住,使她沦为一个普通的人。

可他也没有想到,因为他的突袭,寒妆未能斩杀鱼仙,鱼仙躲过一劫,转而便吃掉了饮马渡真正的老板嫣香。当他寻觅到岳青朗的踪迹,鱼仙已经化身为嫣香,在岳青朗的身边屡屡保护着他。鱼仙的修为极高,沈天麟知道,他凭一己之力难有胜算,而那时他又发现寒妆的体内有元锦珠,他便想到利用元锦珠来增加功力,对付鱼仙。只是他没有想到,最后他会中了连心咒。而此时,这咒语就像一座坟,将他们都生生地埋在了里面。天地晦暗,日月无光。曾有满眼青翠碧绿,这一瞬,都似梦幻泡影烟消云散。嫣香刺瞎了寒妆的眼睛,沈天麟也随之变盲了。

在黑暗剧痛的挣扎中,寒妆仿佛听见沈天麟在喊他:“寒妆!我要将元锦珠还给你,将你的封印解除,恢复你的法力。你在哪里?寒妆,你在哪里?”

那是无声的。

是靠着彼此的连心咒,用意念传递的声音。

她问:“你还记得我的薄荷香吗?”怎能不记得。那与生俱来的体香,时时都在鼻息间缠绕着,常常是暗地里深吸一口,含在齿颊也留芳。“那么,你靠着香气来寻我。”她无声地说,“你,一定要找到我。”

空旷的野地,没有山石或树木的阻拦。他与她仅仅隔着三丈远,但却看不见对方。失去光明的眼睛,鲜血像溪流一样淌着。嫣香冷冷地站着,赤红的双眸里,一只映出寒妆,一只映出沈天麟。

他们天各一方。

沈天麟知道,他怀中小小的玉瓶是守不住了。可是他至少不曾动摇过,一心想着将任务完成,他没有背叛过修冥界,即便分了心,动了情,终究也守住了他的立场。他没有辜负修冥王对他的器重,尽管这器重,若用神界或者人界的标准去判断,是邪恶愚蠢的,可在他看来,却是无上的荣光。他觉得眼窝很热,很烫,也很痛,像是伤口浸在盐水里。他慢慢地向前爬着。

薄荷香,似眉间的一道暗伤。


情之初

那画面很美,很凄怆。就连鱼仙也不禁动容了。她虽是吃人的妖孽,却也有恻隐心。她的眉间露出几许淡淡的惆怅。她将原本已集齐的力道收敛了三分,向着沈天麟怀里的锦瓶探去。沈天麟被气流抛上半空,又再狠狠摔下来。断筋裂骨一般的声音,堪堪地传入寒妆的耳膜。

很疼。

他们都很疼。

她嘶声哭喊着:“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没有回答。

沈天麟褪去黑色的羽毛,变回人形,匍匐在地气若游丝。寒妆渐渐地感受到沈天麟所受的那份折磨与痛苦,眼泪在她血腥的眼窝中恣意侵蚀着伤口。但幸而嫣香没有用尽十分的力气,沈天麟的伤再重,元神还在。寒妆亦可随之保住性命。

嫣香拿到锦瓶,释放了岳青朗。她急忙将他扶起,肢体碰撞的瞬间,她想起他第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在真正的嫣香的记忆里找到了他们之间曾经相爱的点滴,她看着他忧伤而深情的眼睛,竟也慢慢地爱上了他。她想要原谅他,想接受他,但嫣香心里的那份苦,迫使她不得不投入在这个全新的角色。所以她对他既爱且恨,充满了矛盾。但不管怎样,每当他遇险,她又会奋不顾身地救他。而她甚至不想再吃掉别的女子,想要永远都保住嫣香这个身份。她一直在盘算着如何营救他,也偷听过沈天麟和寒妆的对话,知道了连心咒,便找到了动手的时机。

“青朗。”嫣香微微一笑道,“从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们便一笔抹掉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好!”岳青朗踉跄着站直了身子,看了看受伤的寒妆与沈天麟,神情是麻木的。这分麻木有点不同寻常,那里面好像是没有灵魂的。嫣香正疑惑,却突然感觉小腹一凉,低头竟见一把匕首插进了她的身体,鲜血在刀刃与伤口的之间缓缓流淌!

“你……为什么?”嫣香痛苦地咬紧了牙。岳青朗狠笑道:“你不是嫣香,妖孽!你杀了我的嫣香!”岳青朗虽然被困在玉瓶里,但外间发生的事情他仍然可以看到可以听到,这些天他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得十分清楚了。他笑着笑着便哭了:“你把我的嫣香还给我——”

那疯狂的举动激怒了鱼仙,匕首能伤她,却不能将她致于死地。她狠狠一挥袖,岳青朗整个人就像纸鸢一样飞了起来。

满地野草颤抖,呼呼的风声演变成千万支箭穿透空气的声音。寒妆听得心惊。但一切却又忽然静止了。寒妆看不见,但是,她可以清楚地听到,一个缓慢而低沉的男子的声音,像是从很高的云端里面飘落下来。

“岳青朗,你的考验结束了。”

考验?寒妆重重地喘着粗气。云端里的声音继续道:“你做了本座的寄身,八年来却始终忘不掉那个叫做嫣香的女人。你的杂念,致使你无法全心全意为本座效力,而本座附于你身,也受你的影响无法将仙术发挥到极至。所以本座才给你这次机会,让你回到嫣香的身边,重新经历一次生死,希望你可以堪破情关。如今你看到了,无论有没有鱼仙,你的出现都会给嫣香带去灾难。修冥界想要得到你,想通过你来探寻我们神界的秘密。你早该知道,从你第一天成为寄身的时候起,你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现在,你是否愿意醒悟,心甘情愿再替本座效力?”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就是岳青朗摆脱寄身的命运,恢复成凡人的背后的原因。那天上飘来的声音,是天神玄音吗?他曾经借着岳青朗的躯体救过寒妆?他曾经在寒妆虚弱担惊之时给出了温暖直抵心扉的笑容,还有一句关切的问候,然后那一切都变成寒妆的心魔,心心念念牵挂至今?是他?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寒妆好想好想知道。想看一看玄音,哪怕一眼,可是,她看不见了。

嫣香被玄音用灵光困住,悬浮在半空,低头便看见呆滞的岳青朗。她腹部的伤口阵阵刺痛。是恨吧?恨这男子薄情,她为他屡屡拼尽了性命,他却只还她冰凉的匕首。

可是,爱呢?

爱更深,更重,是无法熄灭无法否认的。生生地折磨着她。她看见他流泪了。他哭哭笑笑。她的心,比伤口更疼。

慢慢的,岳青朗开口道:“从今以后,这世间再没有我牵挂之人了,我可以无羁无绊做你的寄身,直到使命完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冷得可怕,冷得让嫣香觉得几乎快要不认识他。可她看不到他体内抑压的那团火,他其实并没有堪破,没有顿悟,这凡尘种种,他的七情在,六欲存,他只是退步,是妥协,因为经此一役他终于明白,他的出现,只会给身边的人带去伤害,无论是嫣香还是寒妆,甚至横空卷入这场纷争的鱼仙,所有的所有,都只因他一人。他不得不走。

所谓的天神,无所不知,又何尝不懂得这样简单的道理。堪破只是一句冠冕堂皇的措辞。他们要的是结果,是要寄身死心,麻木顺从他们。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一道玄光穿透云层直落在岳青朗的身上。他想起八年前的自己,遇见神圣的穿铠甲的玄音,玄音自称天神,他说他生来就是注定要成为寄身的,现在时机已到,他问他是否愿意跟随他,为这世间的和平与正义,为六界之中受苦受难的生灵奉献自己。他感到无比的光荣,强烈的使命感蒙蔽了他,他好像可以预见自己成为举世称颂的大英雄,受苍生的景仰膜拜。

那是每一个男子都有的梦想。

衣锦荣归,万人之上。

他于是慷慨凛然地点了头。然后玄音便进驻他的身体。一晃,八年。

可梦想终究只是梦想。他在他的躯体里,看着发生在眼前的点点滴滴,的确堪破了许多事,却惟独堪不破他对嫣香的牵挂。所以,他才求得这样一次返回的机会,一场了却夙愿的赌局。但他还是输给了无所不能的天神,也输给了这无法摆脱的使命,一败涂地。

最后的刹那,他依然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受困的鱼仙。那是嫣香,又或者不是,在此刻都已经不重要了。他也将同样麻木的眼神投给匍匐无力的寒妆,是无奈也是抱歉,过往种种,他对她的辜负和伤害,对他来讲,也是不重要了。

眼前发生的事情,寒妆和沈天麟都无法看见。他们只能凭着对话来推测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寒妆知道,一直缠绕在她记忆里面的那个岳青朗回来了。当天神玄音和凡人岳青朗合为一体,那个白衣翩飞的风流侠士便骤然复活。

可是,她应该和他说些什么呢?问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告诉他,我一直记挂着你当年的救命之恩,对你深深难忘?

寒妆开不了口。

这个全新的人,甚至比原来的岳青朗还要陌生。

寒妆仿佛可以感觉到,他像看一朵花,一片云那样,看着这片荒地。无论是受困的鱼仙,还是奄奄一息的寒妆和沈天麟,在他的眼里,都如同渺小的蝼蚁。他俯瞰着苍生。但他的眼里,其实并没有任何人任何物。他的眼神可以温暖可以温柔,但,心却是冷的。事到如今她才明白,她的念念不忘,原来只是一场痴心的妄想。

寒妆听玄音声如洪钟,铿锵地说道:“既然只是一场测试,便就是本座和岳青朗之间的事情,你们三人,自有你们的一番恩怨。楚寒妆,本座现在就将时间倒回在你初来梅芜镇的那天,此前种种,如梦幻泡影,一笔勾销。而此后将要发生的事情,也不会再有岳青朗的参与,你和这两个妖孽之间的恩怨,便看你自己如何处置了。”

天神总是这样,说命运,说造化,说天机,可以将乾坤扭转,却不愿低身一看。看这女子是如何痛苦,如何心伤,如何的欲言又止,可笑迷惘。当所有的讯息重新激活了寒妆垂死般的意念,她忽然想起了沈天麟。

此刻他在哪里?

他是虚脱昏迷了?还是依然在苦苦地爬行着,在这片巴掌大的地方,寻万里之遥的自己?

“沈天麟——”寒妆铆足了劲,使劲地喊道。她忽然很害怕,害怕这时间马上就要倒退了,她便再也不会遇见那个深沉却心软的沈天麟。她怕自己会忘记他。忘记他的喜与怒,哀与伤,和他形同陌路。为什么在这一瞬她就算对岳青朗有万般的失望,也仅仅是失望,而她空空荡荡的声音盘旋在荒野无人回应,她找不到沈天麟,她的心却反倒是痛了,是从未有过的,恐慌绝望。

“寒妆。我在这里。”沈天麟的声音清晰地传来,那么近,近在咫尺。他说:“我已经嗅到你的薄荷香了,我在你的右边——”

女子欣喜若狂。她很努力地伸出右手——她碰到了,一双暖热的宽厚的手掌,掌心开满花,将她包围在一片馥郁的芳香之海。她忽然很想,很想就那样和他交握住双手,抛开这天地。

可是,只有那样一瞬。

短暂得好比流星划过天际。

手空了。仿佛陷于一种混沌的漩涡。山河动容。天地变色。寒妆知道,是天神令时光倒流了。当荒野的泥土气息只剩下最后一缕的时候,她听见鱼仙凄怆的狂笑声,她忽然很想知道,那女子是不是宁可从此一辈子被天神的灵光困住,也不要时光倒回,不要忘记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岳青朗?

那么,她自己呢?

她可有爱过?她爱的人,是谁呢?

沈天麟的声音还在耳边徘徊着,他说:“寒妆,我不会忘了你的,一定不会!”但那声音却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终于听不见了……


刻盟约

妖气似黑云,在梅芜镇上方的天空如漩涡一般流转着。时而有高飞的鸟雀,撞进那阴森的幔帐之中,似困兽,又精疲力竭地跌出来。

寒妆的柳眉微微蹙起。只见远处的山头上有一抹红色的艳影,一名青丝如瀑的女子正挽了竹篮,时不时地弯下腰,将初开的鲜花采进篮中。

这一次,寒妆降服了她。

这一次,没有黑鹫的突袭。一场恶斗之后,鱼仙灰飞湮灭。

梅芜镇安静了。饮马渡依然是最初的,升平祥和的温柔模样。那里的主人,是一个名叫嫣香的女子,她还在等待她远走的爱人。

她有这世间最美丽的笑容。像一团鲜艳的云霞,像初生的旭日,像山涧里夹着水雾的清风。她美得透明而纯净,不含任何的瑕疵。寒妆喜欢她。在饮马渡,她们像一对久别的故人知己,甚至,像一对孪生的姐妹,窃窃地说着温暖贴心的话。

某一天,饮马渡来了一位古怪的客人。一个穿黑衣的男子面容俊朗,他的双鬓各有一丛早生的白发,他整个人看上去冷得不食人间烟火,有一种慑人的威严。他径直走到寒妆的面前,问:“你就是楚寒妆?”

“是。”

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块扁平的石头。寒妆一看,石头光滑的表面上竟然刻着自己的名字。她柳眉蹙起,问:“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男子冷冷地说,“我醒来的时候,手里便握了这样一块石头,我想,它是想要指引我来找你。”

“你醒来?从哪里醒来?”寒妆不解,也觉得好笑,“而且,你找我做什么呢?我们彼此并不认识啊?”她看着对方,两个人四目相接,眼神之中忽然都有了一丝震颤。彼此的眼睛里好像藏了许多熟悉的画面似的,可那些画面却模糊得连轮廓也不成形。他们便逐渐感到害怕,惊愕。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幽深的惆怅。

如果沈天麟还记得,如果寒妆还记得,他们就会猜到,石头上的名字,是时间开始倒流的刹那,沈天麟亲手刻在上面的。他一直将石头死死地握在掌心里,便是为了使自己可以循着石上的名字来找她。

找自己最爱的,也是惟一爱过的女子。

他想与她海誓山盟,重来一次。

而现在,他来了。

寒妆怀里的玄空宝镜却也在这个时候跌了出来。落在地面,铮铮的响。寒妆低头便看见镜子里的男子影像竟然是一只凶猛的黑鹫,有着丰满的羽翼,尖利的嘴,眼神充满了邪恶之气。她倏地弹跳起来,纵身飞上高高的屋梁,拔出了斩妖的剑。

“你是妖?”

“你是斩妖师?”

两个人同时出声喝住对方。千年玄铁铸造的宝剑,在这间顷刻溢满杀气的客栈里,放射出凛凛的寒光。

是一场殊死的搏斗即将开始。

可是,寒妆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她的身体不那么轻盈了,宝剑也不那么迅猛。她看着黑衣的男子从背后逐渐张开的一双硕大的羽翼,再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仿佛有喷薄欲出的秘密,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封锁着。

为什么觉得熟悉?是在哪里见过呢?

寒妆怔忡着。迟迟地,挥不开手里的宝剑。这时,一阵风吹过,吹开了她满身清淡的薄荷香。跌入男子的鼻息间,男子不禁感到沉醉。可是就像陷在无望的沼泽里,身与心的挣扎,却只换来更残忍的下沉。是一场盛世繁华的破败。

窗外。明媚的天空逐渐聚起阴霾。大概是有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了吧。他们彼此对望的视线,都在短兵交接的刹那变得凌乱模糊,像是有谁在封印的记忆里嚎啕痛哭似的。

他们的心都那么痛。

已经找不出因由。

前尘后世,爱过的宿命,到最后,却留不住一次牵手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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