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从哪里说起呢?它总以“很久很久以前”开头,就像远古时代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围在篝火边,只不过,因为人群里有尚未涉世事的孩子,故事便要讲得更易懂一些。再后来,那些故事被有心的大人写下来,落在纸笔上,被慧眼的编辑发现,便成了一本本流传世间的童书。
尽管脱胎于民间传说与故事,但随着现代出版业的精细化发展,自 19 世纪现代意义上的儿童文学概念诞生以来,童书就伴随着各种各样的误解。它是一种常常被误认为小儿科的门类,总被贴上幼稚的标签,或被认为不过是小屁孩的识字读物、解闷故事。作为一个把童书从小读到大的孩子,我对此有切身体会:儿时捧着《安徒生童话》《夏洛的网》《哈利波特》《绿野仙踪》《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周边的大人会纷纷称赞,“真是爱读书的孩子”;步入成年后再读同样的书,周围人的反应则变成:“你都这么大了,还看这些?”
我想辩解,却常常不知从何说起。我曾以为最有力的辩词,是《儿童文学》杂志封底的那行小字:“本刊适合 9 至 99 岁人群阅读”。
向人宣教费力不讨好,我尝试了十年,渐渐放弃解释的意愿,因为我发现,单靠一行文字是无法打动人的。就像那些真正好的童书,它们不急着告诉你什么大道理,只是简简单单地说:听我讲个故事吧。
好的童书从不急切。那么,也不妨听我慢慢讲几个和童书有关的故事吧。
与善意初次相逢

△ E·B·怀特《夏洛的网》。资料图片
“芬,”他温柔地说,“你该学会自我控制。”
“自我控制?”芬哭叫道,“这可是一件生死大事!你却对我说什么自我控制!”泪水流到芬的面颊上。她抓住了斧头柄,想把它从父亲手中抢下来。
“芬,”阿拉贝尔先生说,“养小猪的事我比你知道的多。一个体质差的小猪很难养活的。现在你该放我走了!”
“可是这不公平,”芬哭叫着。“这头猪愿意让自己生下来就小吗,它愿意吗?如果我生下来时也很瘦小,你就会杀死我吗?”
阿拉贝尔先生微笑了。“当然不会,”他说着,低下头慈爱地望着女儿。“但这是不一样的。一个小女孩是一码事儿,一个小瘦猪是另一码事儿。”
“我看没什么不一样,”芬回答着,仍死抓着斧柄不放,“这是我曾经听到过的最恐怖的案件!”
——[ 美]E·B·怀特《夏洛的网》
编剧史航人生中拥有的第一本童书,是他自己花3毛7分钱从书店买来的。
他的阅读史和别人略有不同。他出生的 1971 年,家家户户藏书都不多,更别提童书。他老是跑去一位朋友家——朋友的爸爸是法律系教授,家里有形形色色的刑侦案例、法律文学、侦探小说,从中到西自古贯今,导致他人生早期的阅读充斥着凶杀纵火偷渡抢劫……
他像开了天眼,但代价是从小对世界破除了玫瑰色的幻想和憧憬。说不上好或不好——只是,这反而强化了他第一次遭遇童书时的冲击。那个年代,买书不易,还是初中生的他只能站在柜台前,一遍遍请店员把架上的书拿到眼前,一次只一本,翻翻若不喜欢再请店员换另一本,如此反复,直到挑中。
《神奇的网》就是小男孩史航这样厚着脸皮一本本挑出来的。尽管《夏洛的网》如今已成通译,但他仍更愿意叫它《神奇的网》,因为那才属于他的童年。
书里的故事开始于一个春天。猪圈里产了几只春猪崽,爸爸拿着斧子,准备把最瘦小的那只消灭。小女儿芬推开椅子就往猪圈跑,“草地湿漉漉的,泥土里散发着春天的气息”,然而此时此刻,有一只小猪竟然就要死掉!
于是出现了段落开头那幕对话。许多童书里有类似的设置:《小王子》里,大人看到的只是一顶帽子,而小王子一眼看出“我”画的是一条吞下大象的蛇;《彼得 · 潘》里,孩子们能看到永远长不大的彼得潘,长大后却会慢慢将永无岛的记忆遗忘……一个自以为是的大人,和一个看似胡闹却一语点破轻重的孩子,到底谁更接近这个世界的真相?
已经看惯了杀人纵火故事的史航第一次开始想,一只小猪,一个生命,该不该被杀掉?
如何挽留一个生命这件事,小男孩史航在生活里遇到的都是沮丧的结局。比如家里买了只小鸡崽,能不能让它活下来?爸妈买了条活鱼,能不能在盆里养下来?无一例外,哪怕允许他养上几天,最终还是要烹调上餐桌,真实的生活永远是“我也就跟家里人一块把它吃掉了,就这样”。
但第一次,在一个虚构作品里,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一个生命是可能被留住的,这是童书给孩子的一份礼物,这份礼物的名字叫奇迹,它是一个憧憬,也是一抹亮色。
最终救了小猪威伯、使其免于人类宰杀命运的好朋友,并不是芬,而是一只名叫夏洛的蜘蛛。一次又一次,夏洛为朋友结出了织着文字的网,上面写着“好猪”(Some Pig)、“很棒”(Terrific)、“带着闪光的新行动”(With New RadiantAction)、“ 谦恭”(Humble), 让大人们相信,威伯的确是一只不同寻常的猪,神迹正显现在他们眼前。
“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一切?”他问,“我不值得你帮我。我从来也没有为你做过任何事情。”
你一直是我的朋友,”夏洛回答,“这本身就是你对我最大的帮助。我为你织网,是因为我喜欢你。然而,生命的价值是什么,该怎么说呢?我们出生,我们短暂地活着,我们死亡。一个蜘蛛在一生中只忙碌着捕捉、吞食小飞虫是毫无意义的。通过帮助你,我才可能试着在我的生命里找到一点价值。老天知道,每个人活着时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才好吧。”
“就像有的南方人第一次到北方看到下雪一样,我第一次看到了虚构世界中的温暖和友情。生命是如何流逝,又如何可以被挽留,人的意愿如何可以被改变,如何面对朋友的死亡……这些很深刻的很惆怅的话题,在这一本薄薄的书里都基本解决了。”
史航突然有了强烈的信念,想拥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无关乎索取,只在乎付出。长大成人后,他对于世界的很多理解架构,还是源自《神奇的网》,比如保持一些顽固的天真而非顽固的说教——某种程度上,这也是许多人喜欢他的原因。
展览会结束的第二天,蜘蛛夏洛再也不能动了。当摩天轮被拆走,赛马被货车拉走,摊主们收起摊位打包离开,夏洛孤零零地死去了。展览会很快就被人遗忘,棚屋空了,地上堆满垃圾和杂物,没有人知道,在这里,曾经有一只灰色的大蜘蛛,用尽生命救了她最好的朋友。
终生的隐喻
“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
——林海音《城南旧事》
童年时听过的故事确乎可能影响一生。有时,是一生的职业选择,比如因为喜欢童书而投身童书编辑出版、儿童教育行业;有时,甚至比职业影响更大,那些故事会自己生根,成为一生里反复出现的母题。
如今和朋友创业做原创童书编辑的胡须猫正是前者。她始终记得,小时候在贵州人民出版社工作的干爹曾送她一本《格林童话》,扉页上写着:“走进童话,走出童话,然后你就会长大。”
童书于年幼的她而言更像是一种抚慰。很小的时候,爸妈分开了,她一直不太能接受也无法理解。大人们从各自的角度跟她说过许多,她自然听到过各种各样的说辞,但总觉得大人永远在为自己辩护,没有一句话能让她在自己的世界里释然。
然而有一天,她看到林海音的《城南旧事》,结尾有一句话写:“爸爸的花儿落了。”
就这么一句话,莫名地戳中了她。是的,从爸妈分开后,爸爸就逐渐淡出了她的生活,可也许只是因为,爸爸的花儿落了。
书里的人们遇到了困境,做了这样或那样的选择,书外的现实里,看故事的孩子想想书中人,自己仿佛也不再孤单和无助。如今的胡须猫笑起来开朗而大声,如果她不说,没人会把她和一个并不那么顺利的童年联系起来。
她喜欢桑达克的《野兽国》《在那遥远的地方》,里面的孩子会恐惧也会愤怒,那些阴郁的情绪会让孩子变成野兽走进森林,在她的记忆里,这个看似恐怖幽暗的森林比阳光泡泡的梦幻城堡更接近她的童年。“小孩心里也有很多恐惧、愤怒,成人世界的复杂早已呈现在眼前,但大人总想假装这些黑暗、丑恶、死亡都不存在、没发生,仿佛大人只要不提、童书里只要不写就不存在了。但不是的。这样的结果就是独自让孩子承受消化这一切。”
她提起之前引起舆论热议的童书中描写死亡的段落,时不时地,因为青少年自杀,人们就会指责儿童文学里对死亡的不描写,似乎一本书或一个段落就是罪魁祸首。她有点无奈,这像一次次《死亡诗社》情节的现实复演——许多大人总是对真正重要的东西视而不见。
桑达克经历过一段长时间的抑郁,他形容自己好像回到了童年那个巨大的黑暗迷宫,了解到这些,胡须猫从他的作品中得到了更大的安慰和力量。那力量有时像一把宝剑,有时像一个苹果,吃下去后,好像不那么饿了。
上大学时,胡须猫开始做童书绘本的阅读推广,到乡村小学里给孩子们讲童书。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河南某小学课堂,她和二年级的同学一起读《爷爷变成了幽灵》。书里写爷爷过世、再也不回来了,孩子却有点懵,他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有一天爷爷变成幽灵回到他身边,说自己在世间还有些事情没做完,但想不起来。孩子和变成幽灵的爷爷一块寻找过去的美好记忆,可爷爷总摇头说不是。最后他终于想起来,原来他忘了和孙子说再见。
故事讲完,一个二年级的孩子恍然说:“原来死亡就是再见。”胡须猫一下记住了这句话。她想,死亡、离别可能没有这么沉重,只要那些共同度过的美好在记忆里活着,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对于死亡的困惑和伤痛,她和二年级的孩子体会到的东西几乎是一致的。
让你尝到一点苦

△ 哈珀·李《杀死一只知更鸟》。资料图片
“知更鸟只为人们歌唱,什么坏事也不做。……我宁愿你在后院射易拉罐,但我知道你肯定要去打鸟的。你射多少蓝鸟都没关系,但要记住,杀死一只知更鸟就是一桩罪恶。”
——[ 美] 哈珀·李《杀死一只知更鸟》
童书中一样有残忍。当中的失望、难过、凄凉、死亡、离别,并不会更少,甚至正是因为那些苦涩,让好的童书真正成为了适合所有年龄阶段阅读的文学,是整个现实世界在儿童视角里折射出的样子。史航说,“好的童书,就是要让你尝到一点苦。就一勺糖一勺糖的,没意义。它让你柔软,但不软弱。”
如果说成人世界是一场火灾,那么儿童文学,可能是最后的隔离带。这隔离带,并不意味着虚伪和逃避,不意味着把所有黑暗和负面挡在童年之外——虚伪的东西永远打动不了人——好的童书,更像是一场柔软的预演。
在我心中,《杀死一只知更鸟》是一本真正称得上经典的儿童文学,或者说文学。青少年时我读它,只记住了两个字:勇气。
故事发生在美国南方小镇。历史上,美国南方曾是反对废奴的地方,比起北方更为保守、种族歧视也更严重。就在这个镇上,勤恳老实的黑奴汤姆被诬陷成强奸犯,面临牢狱之灾甚至是死刑,而他的命运掌握在陪审团的手中。
主人公“我”是个十岁左右的假小子女孩,“我”的爸爸芬奇先生作为白人律师,却执意接下了汤姆的案子,连累“我”和哥哥在学校也被同学攻击。“我”们不解:爸爸为什么一定要为一个黑奴辩护?爸爸说,如果不这么做,他怕这一辈子都在孩子面前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如果你以为故事就到这里结束,那就大大低估了童书可能的深度。黑人汤姆案开庭,“我”和哥哥溜进现场见证了整个辩护和宣判过程。爸爸在被告律师席上表现得漂亮极了,层层剖析戳穿对方供词里的漏洞和谎言。
带着骄傲和自豪,孩子们心里想,这个案子爸爸赢定了,事实已经很清楚,强奸根本就是一个诬陷,连十几岁的孩子都能看清的事实,12 个大人组成的陪审团怎么可能会搞不定呢?
几个小时过去了。终于,陪审团走出,宣判:汤姆有罪,死刑。
长大后,二十多岁的我再读这个故事,受到的触动几乎是震撼了。彼时,我进入社会,成为记者,见识过人性的极善与极恶、正直与凶险,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本出版于1960 年的书,哈珀·李一生唯一的作品,早已用一个儿童视角的美国南方故事,浓缩了所有人性之污垢与闪光,以至于时过六十年依旧没有失去阅读的意义和价值。
这是我们的现实世界啊。
故事里,孩子们不敢相信,更无法理解。爸爸只能告诉他们,这个世界可能比他们想象的复杂。但我们至少已经成功了一点点,我们至少动摇了那陪审团中的一两个,把这个本来几分钟就会一致通过的死亡判决,拉扯成了一个漫长的谈判。
《十二怒汉》的故事,不会轻易在现实里重演;《夏洛的网》的奇迹,也不大可能在现实中实现——然而,如果我们至少迈出了一步,也是虽败犹荣。对孩子来说,有许多不懂,只能慢慢留待于以后;但懂得的那点东西,却会像种子一样在心里埋下,伺机发芽。
许多人在豆瓣短评里写,等我有了孩子,我一定要在他青少年时期让他看这本书。
为何是青少年时期?因为,那正是从单纯、善恶分明的儿童世界,迈入复杂、模糊、充满灰色地带的成人现实世界的时期。作为父母,我们能做的或许只是,无论浊浪如何滔天,也把自己活成一股清流,让下一代知道,面对复杂,除了同流合污,人生还有别的选择。
儿童文学能提供的最大价值,或许正在于此。在多年来备受赞誉的纽伯瑞儿童文学奖作品中,我们也能发现这样一个共同点,这些作品总是让孩子一窥现实世界的复杂之门,但又都在作品中树立了一个理想的大人标杆,正是这位标杆似的人物,让孩子们的成长除了疑虑和害怕,也可怀有勇气和希望。
童年总会转身离开

△ 刘易斯·卡罗尔。资料图片
“醒醒吧,亲爱的爱丽丝,”她姐姐说,“看,你睡了多久啦!”
——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梦游仙境》
听故事的孩子,总是要长大的。
就像爱丽丝从梦境里醒来,耳边仿佛还有茶杯碰击的声音,王后命令处决客人的尖叫,但一切仍会重返现实:蒿草只是迎风作响,池水的波纹摆动了芦苇,茶杯的碰击声实际上来自羊颈上的铃铛,王后的尖叫只是牧童的叱喝……
梦醒之后,有些人忘记了,像《彼得·潘》里的达林太太丢失的那个吻,像《夏洛的网》里爱在谷仓看动物看上一整天的女孩芬,有一天也会把兴趣转移到同龄男孩上;但有些人会记得那长梦,像长大后的爱丽丝仍然毕生爱用众多奇异故事,逗引更多孩子的眼睛变得明亮热切。
这些幸运地葆有童心的大人,有一天会对自己的孩子说:“我要讲个故事给你听。”
瑞典女作家阿斯特丽德·林格伦的《长袜子皮皮》,是她为患肺炎在家休养的7 岁女儿编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个红头发、翘小辫、满脸雀斑、力大无穷的调皮女孩,爱一只脚穿黑袜子、另一只穿棕袜子,还有一个冗长的全名“皮皮露达·维多利亚·鲁尔加迪娅·克鲁斯蒙达·埃弗拉伊姆·长袜子”。妈妈的本意只是想逗女儿开心,打发患病在家的漫长无聊时光,后来写下送给女儿当作十岁生日礼物,没想到出版至今仍在世界儿童文学经典中占据一席之地,甚至以林格伦之名命名了一项国际性儿童文学大奖。
并不是每一个故事都有这样皆大欢喜的结局。因迪斯尼动画《小熊维尼》而全球风靡的卡通形象脱胎于小说原著《小熊温尼·菩》,它同样源于一个战后退役的父亲带娃时被迫编的故事——小熊的好朋友罗宾其实就是作者艾伦·亚历山大·米尔恩儿子的名字。可这本童书背后的故事却没有那么温馨:尽管战后创伤的父亲从故事中获得了疗愈,故事出版后名利双收,现实中的小男孩罗宾,却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聚光灯,与忙于应酬和工作的父亲渐行渐远,一生拒绝接受和《小熊温尼·菩》相关的任何版权。
《小熊温尼·菩》陪伴了全世界的孩子,却唯独让创作出这个故事的家庭分崩离析,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可四十年前,这本书漂洋过海到大陆,确确实实抚慰过一个男孩的心。
如今快知天命的男孩史航至今还会反复提起那本书的结尾,想起当时的难过。生活不断把这本书在他眼前合上,但他仍会一次次打开,寻找那个不可能的可能:百亩林的动物们都很沮丧,因为听说它们的好朋友、小男孩克里斯朵夫·罗宾就要搬走了。它们成群结队去看望罗宾,还委托小熊菩写了首告别的长诗。但他们其实都没有告别的经验和勇气,各自偷偷离开,所以,当罗宾埋头读完长诗再一抬头,眼前只有小熊菩了。
罗宾就和小熊一块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百亩林的尽头,聊起很多他们根本不懂的话题,聊起一切。
忽然,罗宾停住了,说:“他们不会永远让我们这样。”
小熊菩疑惑:“他们”是谁?不会怎样?
“别管了,来吧,接着往前走。”
【来源】289艺术风尚
【撰文】予卿
【作者】
【来源】 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南方+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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