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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醉欢楼的白日不如暮夜时闹腾,却也是歌舞升平,酒色迷绕。
徐娘半老的妈妈出来接客,见到来人,她卖笑道:“原来是慕大爷,半年不见你怎越发凶神恶煞,会吓到我们玉卿的。”
慕南澈冷刺如剑的眸直射得妈妈头皮发寒,他沉哑地开口:“你再废话,我砍了你的头。她人呢?”
“楼上,还是原来的房间,”妈妈不敢多嘴,指向阁楼。
慕南澈径直上了楼,中间已经有人给他留开宽敞的道,他不屑看那着庸脂俗粉,来到熟悉的门前,他迫不及待推门而入。
熏香扑面而来,那人在屏风后抚琴,听到响动,误以为丫头折回来,发声:“小翠,我说了我稍后就要歇息,不用你伺候了。”
他来得赶巧了。
抱住她的时候,他才知半年时光恍过,思念如潮。
“卿卿,我回来了。”
柳玉卿只消片刻醒了神,回抱住他,“二百又四天,日日盼你归。阿澈,我现在很是欢喜。”
“我险些回不来了,原本胜券在握,谁料中原那头出了一个江湖野客,带领一批武功奇高的人与我们较量,”慕南澈变得颓废,低头依靠着柳玉卿。
他似在撒娇:“卿卿,此次战败,我丧失了近一半的兵权。”
柳玉卿抚摸他的头,宛如开玩笑的口吻:“怎么不叫我姐姐了,再唤我一声姐姐,等到下次出战,届时姐姐给你想办法。”
慕南澈气笑气笑的,满足她的恶趣味,咬了她一口,才道:“姐姐,那以后多指教。”
柳玉卿吃痛推开他,入眼的他沧桑了许多,心疼尤甚,出口却不称心:“好好一个翩翩俊男,竟成了莽夫的样,真是丑。”
慕南澈咬咬牙,怒吼:“柳玉卿,你欠收拾!”
“哦,你舍得?”柳玉卿笑得妩媚风情,勾住他的下巴挑眉。
2
他笑,“你随我回府邸吧,我日日过来也不合适。”
“好,过去陪陪你,好解你相思苦。”
“姐姐真好。”
二人素来不是拖拖拉拉之人,说定了便随即启程。
将军府邸自不可小觑,乃百姓所不能比。庭院百余起,海棠花艳满庭院,而今柳玉卿一来,花暗淡了下来。
说来怪异,她跟了他六年,互相情意不假,来他的家还是头一遭,因着慕南澈一路的亲昵,府中上下待她恭敬,所到之处人人低头弯腰,不敢抬头直视。
跟大将军相爱六年,我仍是没名分的卑微舞女。
府中规矩严明,定然是慕南澈管教手段苛刻,想来也是,除了她,谁都敬他,怕他。柳玉卿心里计较着。
数日里慕南澈多在书房忙正事,他心高气傲,吃了败仗怎会甘心,他多年野心姑且不提,雪耻再战是必然的。
而柳玉卿则吩咐人在庭院摆了案几,独自赏花品茶,乐得清闲。
午后,身着华服的女子破坏了此间宁静,对着柳玉卿咄咄道:“狐媚子,仗着姿色过人想进将军府,恐怕不容易。”
柳玉卿茶盏轻搁,她就猜府中人不会都是消停的主儿,口气寡淡地问:“哦?你与我讲讲,是如何不容易法?”
女子傲然挺身,发髻上的步摇在太阳下晃得金灿灿的,人却生气不足,摆不出像样的架势来,“世人知将军功绩傍身,极少有人了解,将军脾性不好,动辄杀人。你想想清楚,决心进了府可有命出去?”
“别的我说不准,有一点,我是肯定的,我活的会比你久,”柳玉卿自认不是善徒,尤其对立的或是那个人的妻妾,她更不会心软。
玉指抚过茶盏上勾勒的纹路,赏女子一个眼神,说:“你面黄气虚,脸上的粉黛遮不住空乏的身心,想来慕南澈不曾善待过你,你定日日夜夜为此积怨成心疾,如此你怎与我比。”
“大胆!你直呼将军名讳,”女子竖着兰花指气的颤抖,“你算个什么东西?”
“那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慕南澈背着手缓缓走来。
女子卑懦地行礼,“我是大王亲赐给将军的夫人,她不过刚入府,毫无名分,我和她孰亲孰疏?”
“孰亲孰疏?”慕南澈嗤笑,“你把自己摆抬高了,我不碰你,你连妾都不是。
女子诧异,转而燥红了脸。
3
睡前慕南澈制止柳玉卿给他宽衣,二人并坐床前,他撩着她的发,埋在她肩头嗅她的香味,喃喃道:“卿卿莫介怀,府中的女子是大王近些年赐与我的,哪个都不如你好。”
“那是自然。”
柳玉卿看他小孩般赖在自己身上,心思恍惚,叱咤沙场的铁血汉子在她身边总是这么安心。只要他待她安稳,她将不复何求。
她最怕的还是来了。
她与他面对面相视,冷静地开口:“你已是功成名就,何必贪恋那个位子呢?”
他懒懒地倚坐在床边,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说道:“我感念你助我走上现在的位置,你做的够了。接上来我想要的我自己争取,卿卿,我要的是这天下。”
她一向知道他不是寻常的男子,他志向高远,她如今才觉然,他想达到的高度不是志向所能概之,是谓野心。
可惜天下至尊风景,她不能陪他共享,更何况她只想与她看世间最快活风景。她想他达成夙愿,又想着一生他陪她全程。
“若是这天下与我不能共存呢?”
慕南澈没当回事,轻飘飘地说:“这是什么傻话?”
柳玉卿抽回自己的手,肃然道:“你成了王,我做王后吗?你知道,我也明了,不可能的。我风尘中人,居后位臣民不许,你亦没办法。那么我要被你养在深闺,见不得光吗?你知道的,我不愿意。”
4
她师出岳峰门。江湖圣传,得岳峰门人相助,可统天下。
虽为女儿身,她却天资卓然,在一席弟子中智谋无双。
恩师甍后,她无所留恋便退出师门。
第一次见到慕南澈是在灯会上,那时他尚是清秀的少年郎,他缠着她叫姐姐,他说姐姐比醉欢楼里的女人都要好看。
她问醉欢楼是何处,他挠挠后脑勺说不太清楚,听别人说是有很多美女的好地方。
离别时,他说还想再见她,澄澈的眸光里闪着希冀。从未有人对她如此,她不经思索便脱口而出,说想见她就到醉欢楼寻她。
后来她为他留在醉欢楼,深藏功与名,助他步步升上高位,等他爬名利累了就安定下来,然后娶她。
他却偏偏走上了她最怕的一条路。
师父病重的当日她在师父的嘱咐下起誓,此生不与王室牵扯,不卷入江山纷争,反之违之,余生孤寡,所珍视的人不得善终。
她不会违背誓言,所以慕南澈须得从天下和她之间选其一。
那日,他恶狠狠地瞪她,她清楚那是他在怨恨她不懂他。
可他可有懂她?
自他拂袖而去已有数日不曾相见,他在等她妥协。她不去见她,又何偿不是希望他能做出取舍。
寒光乍亮,一把匕首刺过来,柳玉卿后倾下腰,堪堪躲过一击。
袭击她的竟是个丫鬟,她没有斥责,既然对方是要她姓名,她说多也是徒劳的。
丫鬟嗔圆了眼,经不住心里的惧怕,没多久哭了起来:“如果不是你,我家夫人不会出事,我要报仇。”
“我无暇猜来猜去,你把话说清楚,”柳玉卿摆摆袖,很是从容。
“我家夫人死了。”
柳玉卿这才细细看丫鬟,她有种预感,问了句:“谁下的手?”
“除了将军还能有谁?就因为我家夫人找过你一次,将军就容不下她了。”丫鬟哭得越发可怜,如丧考妣。
柳玉卿猛的心寒,那个停在岁月的唤她姐姐的少年面庞依旧,却再不堪回头。
5
慕南澈寻到醉欢楼已是隔月,他砸了大堂,进到柳玉卿房中,不自主收敛戾气,坐在桌前不吭声,使起小性子。
半晌等不来柳玉卿的主动,他僵硬地求和:“跟我回家吧。”
“阿彻,我有件喜事与你说,”玉卿看他服软了,从床上起身,坐在他的腿上,“六月初八我成亲,我等你来娶我过门。”
慕南澈的脸上有一刹的喜色,随后想了想,皱眉愁态,说道:“我当然会娶你,但六月初八我要出征。”
“我知道那天你要举兵中原,我还知道你凯旋归来那日,王宫内乱,你外来接应,越雁国势必移主,”柳玉卿没有丝毫的惊讶。
“我的卿卿一如既往的聪慧,”慕南澈碰碰她的额头,再道:“没错,待时局稳定,我补你大礼,决计不会委屈了你。”
柳玉卿摇头,执着地言明:“六月初八,我等你接亲,逾期不候。毕竟我若要嫁,自有旁人来娶。”
“卿卿,你不要任性,我以为你懂我,大王荒政,取而代之是时势所驱。”
此时的慕南澈阴沉的可怕,他万万没想到成大事最大的阻力是来自她。
“如今的你是世人眼里的枭雄,而在我这里,你是英雄,你既征服了我,做我一人的天下未尝不好。王权是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不见得你会欢喜。”
“姐姐,有你,纵然身在广寒宫,我亦不会孤独的,更何况是王位,”慕南澈深谙她不吃硬,放下身架,哄她。
他执意如此,柳玉卿从他身上起来,缓缓走到门前,拉开门扇,“我只会等你到初八,届时你来,江湖辽阔,我便一一随你。”
慕南澈在她身上从未收到此等气,站起来踢翻凳子,临走之前丢下一句话。
“柳玉卿,恃宠而骄可不好,切莫以为我非你不可,你若敢嫁旁人,我必娶三千人填满后宫。”
6
柳玉卿对镜梳妆,安神香弥漫在屋内,她反而急躁,世上有女千万,美人不在少数,她凭什么决定慕南澈的人生?
或许她真的恃宠而骄了。
她决心去城中的军营走一趟,为了方便,她扮作男装前往。
许久不曾来过,军营倒是老样子,风起土扬。守岗小将瞧见她,迎上来:“军师,我唯恐看错人,真是你啊,几年的时间你音信全无,我们很担心。”
柳玉卿随慕南澈出征过一次,便是那次,慕南澈一战成名,留下威名。
恢复女儿身后再无和军中将士来往,难为他们还记得她。
“我过安稳日子去了,今天是例行练兵 ,我来看看,刚才营门都不让我进了,幸亏我还存着将军给的令牌,”回想起来,行军的日子虽苦犹乐,无关王位的纷纷扰扰,她在营中等他畅畅快快打仗回来。
“将军一大早来了,好像心情不好,拉着黑脸,”吓得叫人不敢往他眼前凑,简直一个暴徒。
柳玉卿默念,当初教他对待将士不能太严苛,军心须得稳固才能坐稳他的位置,现在位子稳了,他毛病又犯了。
“带我去找他。”
先是慕南澈看见了柳玉卿,没想到他的反应是一扭屁股离开练兵场,柳玉卿尾随上去。
手把营帐帘掀开,后面小将气喘吁吁跟上,喊:“你别进去,今日将军带女人来了,破天荒的头一遭呢,原先明是他立的军令女子不得入军营。”
显然他提醒得迟了,柳玉卿眼睁睁看着慕南澈捏住女人的脸,亲了一口上去。
他挑衅地看她。
柳玉卿当机立断揪住小将,在小将黑糙的脸上印上湿漉漉的吻。
不去看慕南澈作何反应,她潇洒地走了。
营外,她故意磨叽不走,踢着小石子,骂骂咧咧:“坏痞子,拿女人来气我,我先气死你。”
慕南澈极快地追赶上来,盯着她的唇恶狠狠地看。
“我来是……”
“我懂你来的意思,上次说话太决绝,想要迂回地劝我嘛,”慕南澈顺势捂住她的嘴,“卿卿,容我想一想。”
想一想放弃那至尊王位,我会不会甘心……
7
六月初七,慕南澈站在醉欢楼下一整夜,天空破晓,他耐不住冲动跑到里面。
那刻,他所有的纠结失了天平,什么都不如那个女人重要。
里头寻欢作乐的男人围坐一团,怀里拥着女人,花酒花聊:
“听说今日慕大将军要出征,该不会又是个败仗吧。”
“说不准,将军是厉害人物不假,可中原强盛,硬碰硬下两败俱伤最为可能。”
慕南澈捏拳,终是扭头返回。
他逆反的心思素来强盛,别人越激他,他越要为自己证明。
他找妈妈留了纸书信。
吾卿:
待吾归来,达成夙愿,纵然逆了天下意,吾为尔正王后位。
若尔诚然不喜,只等吾五载,吾为己做了交代,而立之年便可为尔隐退,与尔做寻常夫妻。
末尾是三个字:阿彻书。
书信告别,他踏上征战,全心应敌,第一仗小胜,无损伤的他在马上吐了口血。
傍晚红霞映天,他望向红透云的方向,摸上自己心脏的位置。
城中热闹落幕,余谈不息。此后数天,仍津津乐道城中盛大接亲礼。
8
初八鸡鸣时,妈妈备下了喜服。
见柳玉卿愁眉不展,替她叫屈:“你敬他爱他,倘若不是你封锁了他的身份,他在我们这来来去去,早被仇人追杀了。他今日的辉煌你功不可没,他这等负心,你们就此作罢也好。”
柳玉卿给妈妈泡一杯茶,挪到她跟前,“妈妈,今日我要是没能出醉欢楼,我便收了对他的情思。”
“这才对,到了我这个岁数,世间事才通透了,世间事,一旦踏错一步,回首方知后路皆斜,你和慕南澈打开始就不是一路,”妈妈大口喝了茶,低着头劝诫。
不闻柳玉卿的声音,妈妈抬眼瞄了她一眼,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说道:“他今晨来过。”
柳玉卿迷途中看见了路,握住妈妈的手,问:“他交代了什么?”
妈妈咽了口唾沫,迟迟才说出一句话。
“既缘浅,不强求,望各自珍重,白头莫相见。”
柳玉卿咬唇,他终究是弃了她。
“明天我去找王贤,他不止一次跟我提过要给你赎身,他人不错,守着亡妻十年,因你再动了心,你好好跟他过,”妈妈趁热打铁,定下柳玉卿的婚期。
“我明白,我背誓强行和他在一起,会害他惨了此生,我不舍得,所以舍了我,他顶多失去他柔软的一块。既是如此,我嫁就是了,正好,王贤留下的银子算我报答你多年的收留之恩。”
柳玉卿看着嫁衣鲜红,心跟着滴血,“不求你喜乐,只愿你顺遂。”
听闻那日十里红妆,惊艳于世。
却无人知。
轿中那绝美娇颜下是梨花带雨模样。
仔细听来。
她低喃着:
愿你成就大业,千秋万代。
愿我嫁与知心人,做我闺中妇人。(作品名:《风月扰江山:玉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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