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不怕夫君纳妾,只怕他动真心,谁知怕什么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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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会注意到翁芝这个人的存在,是因为一件小事。

因为我的账房先生大半个月没有到我跟前对账,所以我不悦地问身边的阿澜:“王钱呢?这账房先生的差使他是不想做了?”

可没想到阿澜唯唯诺诺的:“王钱让主子打断腿赶走了。”

我讶异地“啊”了一声,我是这瞿府的女主人,能当家作我主的也只有这瞿府的当家人,也就是我的夫。

阿澜抬眼瞥了一眼我的脸色,斟酌着说:“听说是言语冲突了主子书房里的一个侍女,叫翁芝。”

我出身名门望族,我出嫁前我的母亲就告诫我,进了夫家不可莽撞行事,打蛇打七寸,要沉得住气,所以我让人去打听这位翁芝的消息。

翁家原先也算是大族,但先帝康佑十五年时犯了事,全族被抄家斩首,这位翁芝是翁家最小的一位嫡女。

在翁家出事前,这位翁芝不知道犯了什么事,闹得当时翁家与她断了关系,后来翁家出事,这位翁芝反而成了翁家最后一支血脉。

我听着消息暗忖默默不语,还是阿澜懂我的眼色,在一旁补充:“听说是未婚先孕,按理说是要悄无声息地把翁芝处理掉的,但是当爹的舍不得,所以断了关系,没想到反而因祸得福。”她顿了顿,说,“再多的,就打听不到了。”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我是王家的嫡女,瞿浔这些年一直很给我面子,他不太近女色,整个京都,大约只有他没有纳妾。

可是老实说,像我们家族主母,其实并不怕夫君纳妾,只是担心他们会对旁人动真心,妾不稀奇,真心才稀奇。

阿澜觑着我的脸色,在旁边补充一句:“瞿家当年和翁家交好,大人大约是可怜她。”

我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手里端起一杯茶盏,遮住眸光,缓缓地喝起来,说:“阿浔是个念旧情的人。”

这件事的插曲就这样过去了,我没去看翁芝,一方面是瞿浔对这位翁芝态度不明,我不好太早打草惊蛇,另一方面是瞿浔向来不喜欢我去书房。

我刚嫁给他的时候,那时候不懂事,去瞿浔的书房帮我娘家查探和我娘家有关的官员的升降情况,这件事闹得瞿浔大怒——他向来温文稳重,那是我嫁进瞿府第一次看见他发火,所以再也不敢犯。

但是半月后我改变了这个想法,京城一场茶话上,礼部尚书的正妻用手帕捂着唇角娇笑说:

“瞿大人真正地深得圣心,这次据说北方那群蛮夷进贡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珍玩,大半圣上都赏给了瞿大人,想必瞿大人都交给了夫人。”

这位正妻其实是有意恭维我,所以说,“下次去瞿府小聚,要瞿夫人带我们开开眼了——”

我面上笑着,不动声色地端起一杯茶遮住了垂下的唇角。

我并不知道这件事。

回府后我开始打听这件事,我要确保瞿浔是把东西赏给了别人,还是收进了库房,但是瞿浔身边的人滴水不漏。

还是后院一位差使打探了一两眼,跟我说:“就是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大人好像都给了一个侍女,小人听了两耳朵,大人说给她瞧瞧新奇。”

我开始正视翁芝这个人的存在。

三日后,我在东园的假山旁遇见散步的翁芝,我表现得并不刻意,甚至带着笑,装作无意地上下打量着她。

其实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因为她太过的消瘦和苍白,神情有些木然,眼角懒懒地向上掀起,像腐烂的朽木一样,我含笑问她:“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是在哪里当差的?”

她抬眼看了我一眼,恹恹地往后退了小半步,低低地回:“书房。”

我看了她片刻,带着人回去了。

我其实不明白,这样的女人在瞿浔那里有什么特别的,她寡淡到我连想对付的心思都没有。

2

晚上瞿浔难得回来吃饭,我们默然无语,比起夫妻,我们更像是在同一个屋檐底下生活的两个不相干的人。

距离上次见面,还是半月之前,他从正门进府,恰巧我出门,两个人打了个照面——连话都没说一句。

他动了两筷就放下了,然后闭眼用手捏着额角,眉间蹙起一个深深的“川”,我为他斟了一杯茶,然后听见他说:“我当年和翁家有几分交情,她这些年过得不容易,你别吓着她。”

我当然知道瞒不住他,所以收敛了笑容,他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我,补充一句:“你也不要多想。”

我们两家是政治联姻,我未嫁过来前和瞿浔只见过一面,当然没有什么爱情可言——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像我们这种嫡女,嫁到夫家就是要维持着娘家的体面,维系姓氏的体面,我对翁芝如临大敌,不过为了瞿家主母的地位。

所以我弯起唇角,看着他,光明正大地试探:“你若是喜欢,我可以安排将她纳进府里来。”

他的眼神漆黑深邃,直直地望着我,我之前还没嫁给他的时候,向我兄长打听过这个人,我兄长心有余悸地对我说:“瞿浔呀,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拿眼睛静静看我的时候,我就怵得慌,比进宫面圣还要紧张。”

因为太过的幽深和不可测,他的心思向来藏得极深,所以眼光叫人不能直视,我避开他的视线,转移话题,问:“今晚进宫吗?”

他推开我递过去的茶盏,站起身说:“不用,朝下还有些事,我先去处理,你早些歇息。”

他背站在烛光下,所以脸上的表情明明灭灭让人窥探不清,但是声音是温和的,我“嗯”了一声,他颔首,转身负手沿着屋外的抄手游廊出去,直至背影消失在灯光的尽头。

我没再去见翁芝,我向来拎得清,瞿浔已经这样当面提点我,当面拂他的面子我还做不来,早些年瞿浔或许还需要依赖我娘家的势力,但是现在莫说我父亲,整个王家都仰仗瞿浔的鼻息。

我何苦去自讨苦吃,惹他不痛快。

我是这样劝说我自己的。

正月初六的时候,圣上在延庆殿办了一场内臣宴,花样其实和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宴席之后圣上召赴宴大臣去御书房谈事情,女眷则由中宫招待。

按照惯例都是相互恭维,其中有位夫人夸赞瞿浔:“哎呀,这么多人里面还是瞿夫人享福——”我笑笑不置可否,无意间偏头,却瞧见坐在主位上的中宫嘴角露出的一抹笑意。

那笑意很奇怪,像揶揄,像讥嘲,又带着怜悯,圣上未登基时,和瞿浔关系匪浅,中宫嫁给圣上这些年,理应是知道一些往事的。

可她只是笑笑,对我说:“你是个有福的,瞿大人是位念旧情的人。”

瞿浔确实是位念旧情的人,只是不知旧人是谁?

结束之后我心事重重地陪着瞿浔往回赶,外面的大雪未歇,又因为连下了数日,所以积雪反射出温润的光。

瞿浔为我撑着伞,两个人靠得有点近,我几乎不敢呼吸,只是看着投射在雪影上的人影,灯影幢幢,再陌生的人竟然也透露出点缱绻的意味。

将出了宫门就看见一个人站在外面牵着马着急得原地转着圈,抬头看见我们出来就高声喊了一句:“爷——”

我和瞿浔走近了才发现那是林伯,寒冬腊月的深夜,他急得额头上都是汗,看见瞿浔便急急地说:“爷,阿芝小姐摔那一跤——”

深夜安静,连午夜的梆子声都没有,我听得清清楚楚,猛地抬头去望瞿浔,他像是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林伯牵着马站在我旁边,瞿浔像是反应过来一样,将手中的伞塞给我,然后挥开我擦身上马,他大概是着急之下没有收力,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伞落在脚旁,等挣扎爬起来的时候,我只看见他在纷飞的大雪中骑马消失的背影。

林伯尴尬地望着我,我脚崴住了,瞬间肿得老高,可是我拍拍身上的雪,没说话。

我是撑着伞崴着伤脚自己一步一步走回来的,其实翁芝摔的并不太严重,廊下冰滑,夜里风凉加上受惊,所以她得了风寒。

我回去时,给翁芝诊脉的老太医还没走,阿澜请他过来帮我处理肿得很高的脚,看得眼泪直流,老太医把膏药贴在我脚上时,我痛得浑身发抖,所以咬牙握着阿澜的手,吩咐她:“阿澜,你去帮我查查,翁芝什么时候入的府。”

她含着泪应诺,我嗤笑一声,想到一年前的一桩往事,微微有些发怔,半响我偏过头去,瞿夫人,我在心里默默念着,想:我这个瞿夫人,是不是要为别人让道了。

3

阿澜来回话的神情很不好,瞿浔在我眼皮子底下将翁芝在府中藏了一年,要不是我的账房先生被赶走,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一年,一年,我在嘴里默默地念着这个时间段,却想到了别的事上。

不管我如今和瞿浔的关系如何的冷漠防备,但是我们当年,其实也是有过一段也还算欢快的日子的。

瞿浔当年地位不比现在,他当年只是翁家的门生,当今圣上还是太子时,一直被先皇不喜。

只是先皇后矜兢兢业业,太子挑不出错处,先皇心中喜爱的是三皇子,便越发地厌恶太子,上层动荡,圣意偏颇,造得当年朝堂浮动,先皇去世后,皇家还闹出了兄弟阋墙的丑事。

我嫁给瞿浔,是王家的豪赌,圣上登基后要笼络王家,而王家在当年那场混乱中是中立,我们家也要向新皇表忠心。

说到底,我和瞿浔,不过是两家的政治联姻。嫁谁于我并没有差别,王家的女儿,婚姻生来就是为了家族服务的,我自小便明白。

我在成亲前只见过瞿浔一次,我和阿澜在外面茶馆喝茶,茶馆中有一位老人以对弈为生,一局棋盘摆在那里半天都没有人过去询问,时至隆冬,茶馆里的小厮烧了炭火,但还是冷,那位老人家垂头闭目,缩着脖子坐在风口。

我是突如其来的兴致,喝了一杯茶之后我坐在那位老人家的对面,执子敲了敲棋面,微微笑起来:“老人家,陪我下一盘。”

连下了数盘我都是险胜,直到旁边有人笑:“姑娘好棋艺,不介意陪我下几盘?”

我闻言抬眸望过去,那其实是我第一次瞧见瞿浔,但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是眉飞入鬓,微微含笑的眼眸透着温文尔雅,我刚好下得尽兴,所以一边收棋盘上残子,一边朗声笑:“来!”

和瞿浔下得很尽兴,我自幼便喜欢独自琢磨棋艺,十二岁我的父兄就已经下不过我,我和瞿浔不知道下了多少盘,两人都是输赢参半。

最后一局的时候棋盘旁围了一堆人,不远处的小火炉上蕴着一壶茶,骨碌碌地冒着白气,水不断地溢出,但是没人去管,我用棋子敲着棋盘望着布局苦苦思索。

这时候从外面跑进来一个人,屈膝半跪在瞿浔的耳边说话,瞿浔听完微微点头,然后将手里的黑子放进棋笼,抬眸朝我道歉,说:“在下有要事,此局算我输了。”

我不是扭扭捏捏之人,闻言支颌朝他笑起来:“你这人奇怪,你输便是你输,我输便是我输,没有结果的事,你认输反而让我心里不痛快。”我扫了一眼残局,看着他,“棋局我记下了,下次见面我们再下。”

他有一瞬间的怔愣,而后便笑起来,说:“好。”

只是没想到等到再见,就是我们的新婚夜,红烛潋滟中,我从盖头下面的缝隙中望着里面,红绒花的波斯毯,踏上去绵软无声,他长身玉立地站在我面前挑起我的盖头,我微蹙眉冷淡地抬头朝他望过去。

然后两个人都有些愕然,几乎是同时笑出来:“是你……”我仰头眯着眼笑,心里淡淡的大石落地,说不上来是欣喜还是庆幸,最后落到嘴边只是说:“后来我去过茶馆几次,可惜没有遇见你。”

他笑起来唇边有淡淡的唇纹,显得越发的稳重:“是我朝中有事,爽约了。”

我撩起繁重的喜裙,站起来笑着:“无妨,我们今晚就可以见分晓。”我陪嫁的嫁妆中有一副玉棋,说完我就打开妆枢取出来,摆好棋盘之后看见他正低头垂眸瞧着我笑,唇边的笑意揶揄,但眼里的笑意却深,我朝他招招手,唤他:“快来。”

我们成亲的当夜,下了一晚的棋,棋局的最后,是我输。

那时候输了也不恼怒,甚至有淡淡的欣喜,烛光潋滟,他眉眼被暖黄的灯光蕴出一种温柔的轮廓来,我看着专注收着棋子的他想,我的夫君,理应是要比我强的。

这样想来,我们也算是有过一段相敬如宾的时日的,我那个时候满心欢喜,只觉得这个夫君样样都好,我在王家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嫁给瞿浔后我只想样样事事亲为,他的朝袍,他的饮食,他的喜好,每一点一滴我都那样的欢喜。

也是有过缱绻温柔的时候的,有一次他上早朝,我为他系着腰带,然后张手投入他的怀抱,屋内的檀香正浓,一派情义脉脉。

他身体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过了片刻放松下来,伸手环上我的肩,也微含着笑意,声音温柔,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往他怀里钻,没说话。

是了,我不知道瞿浔一开始有没有喜欢过我,可曾经,切切实实的,他给过我这种错觉,或许只是为了给我体面,给王家体面,所以逢场作戏。

但到底这些日子是存在过的,我一直以为,我们关系的转折,是因为我进了他的书房。

我们的婚姻中掺着太多的政治因素,所以我进他书房为我母家打探过一次消息后,他就开始防着我,然后我们渐行渐远,我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可现在看起来,其实也不尽然。

因为我突然想到,在那件事后,我想示弱,给他煲了汤亲自送去时,在他的院落外被下人拦住了,拦住我的奴才一脸难色,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最后只是说:“夫人,这是大人吩咐的,您别让我们为难。”

重重叠叠的楼阁,我望着门上的雕花,他和身边的内侍相对,我听见模模糊糊的声音:“……找到了……在西馆发现……踪迹……”当时并没有在意,只是在门外遥遥望着他,他的侍卫汇报完之后,他终于转身看见了我。

我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端着为他煲的汤,我记不清他当时脸上的神色,只记得他似乎是朝我这边走了两步,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突然顿足,只沉默地看着我。

我站了半响,终归也沉默地转身走了,我那时其实只想和他说一声对不起,只不过这句话他没有给我开口说出来的机会。

那之后像是默认,我们开始分居,他院中的人固若金汤,防我像是杀亲的仇人,我觉得没意思。

夫妻到这一步,是真的没意思。渐渐地,我求和的心也就淡了,一直到如今,我几乎忘记了我们曾经有过这样和睦的时候了。

我做了一晚上的梦,前尘往事扑面而来,配着瞿浔对翁芝的情深义重,像一个狠狠的巴掌扇在我的脸上。

在这痛意里我辗转反侧,我想起那一年瞿浔复杂的神色,突然的疏离。

一年前,一年前,翁芝突然出现,我和瞿浔关系的冷淡,时间如此的巧合,我甚至忍不住想,若是当年翁芝没有出现,那么……那么我和瞿浔……是不是有一丝的可能……

是的,我对翁芝的那些厌恶、提防和惶然,不是为着瞿家这女主人的地位,是因为我爱他。

从嫁给他的时候,我就喜欢他。

可惜他不喜欢我,所以后来我在心里劝自己,他不喜欢你,那你也不要喜欢他好了。

4

我开始打探翁家的事。

我兄长对此很不赞同,尽管为我找到了人,还是不轻不重地提点我:“你如今还是瞿家的女主人,你注意分寸,不要惹恼了瞿浔。”

我不置可否,那位老奴年纪很大了,一头花白的头发,努力地回忆说:“小小姐?”

那是康佑十三年,翁家站队的三皇子圣宠正隆,连带着翁家也显赫富贵极盛,人人都以攀交为荣,朝堂波澜诡谲,瞿浔是翁老爷子的门生,几乎无可避免的,他遇见了当时最受宠的翁家小女——翁芝。

时代久远的家主间的情事纠缠,一位老奴也不可能得知其中的详情,他只是努力为我回忆当年所见的只言片段:“瞿大人年少稳重,当年便不太爱说话,小姐当年一开始并不喜欢他……”

一位老奴怎么知道翁芝当年一开始不喜瞿浔,不过是因为翁芝当年在瞿浔出现时,狠狠刁难过他一段时间。

瞿浔当年是翁老爷子最宠信的门生,有时候商讨太晚,瞿浔归家不便,所以翁老爷子就吩咐人在翁府专门为瞿浔准备了一处院落。

瞿浔住进去的时候,翁芝还专门在院落旁养过几只狗,等瞿浔在翁家夜憩的时候,就吩咐老奴将狗牵到瞿浔的院落旁,当晚不喂食,狗吠此起彼伏,扰得人心烦意乱。

偏偏瞿浔一连数天都毫无反应,直到有一次翁芝按捺不住,特地跑过去查看,结果其中一只狗饿得狠了,挣脱锁链,朝翁芝扑过去。

想象中的剧痛却并没有袭来,静夜之中似乎只有她急促的心跳声。

过了半响,她才敢从捂住脸的指缝中往外看,瞿浔背光而立,脚旁是那只还在抽搐中的狗的尸体,瞿浔少年稳重,似乎没有露出过这样无奈的表情,微蹙着眉,他弯腰朝翁芝伸出手,问:“伤到哪儿没有?”

这是这个老奴唯一看见的一件事,我闭上眼,想:韶华正好的男女,只是不知道,这段情意是两情相悦还是一厢情愿。

心脏一阵阵的绞痛,我抬手捂住胸口,问:“你们小姐怀的孩子是谁的?”

那老奴摇摇头说不知。

我兄长叹口气,劝我:“你和瞿浔如今这样有什么不好?翁芝永远是戴罪之身,你在怕什么?”

因为不死心,因为不甘,所以我才一定要弄明白,这个女人在我夫君的心目中,到底占着多大的分量。

至于那些突如其来的心痛和窒息,我对自己说,那只是因为耻辱而已。

“翁家当年是站错了队,三皇子当年弑兄失败,太子登位,瞿浔立了大功,其中弯弯绕绕,岂是你我能揣测清楚的?”

陈年往事,说起来不过寥寥数语,我兄长沉呤半晌,继续说:“都说是瞿浔背叛了翁家,所以三皇子举事失败,太子顺利登基,有了他如今的显赫地位。”

他叹一口气,“到这里就够了,别再问了,阿盈。”我兄长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再隔两日,距当年,整整也有六年了。”

你看,六年,连出现的时机,我都比旁人晚了那样多。

两天之后是大寒,今年冬天大概是最冷的一年,到了下午的时候就开始下雪,扯棉裹絮般拂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不一会儿廊下就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到了深夜要熄灯的时候,阿澜犹犹豫豫地和我说:“夫人,我刚路过后院的时候,瞧见爷一个人在华亭里。”我愣了一下,透着敞开的窗柩瞧了瞧外面,黑黢黢的一片,雪还未停,风呼呼地刮,这样的夜晚,我知晓明智的话,我就应该当刚刚没有听见阿澜说的这番话。

可我仅犹豫一瞬,便在臂弯搭一件外袍,手里提着灯笼,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院去。

隔了老远就闻见浓郁的酒气,走近了瞧见亭中横七竖八的酒坛子,我觉得他一定是疯了,这样冷的夜,他端坐得严严实实,背挺得直直的,一坛一坛的往嘴里灌酒。

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走过去把臂弯的外袍扔到他身上,话一出口已经带上了点愤怒:“你不要命了吗?”

他抬头望向我。

瞿浔一定是没有在外面喝醉过,因为他神情懵然似稚童,借着雪光,我瞧见他盈然的眼底,大概是雪飘进去了。

我用力眨眨眼,走过去按住他执酒的手,触手一片凉意,我将他拉起来,叹口气,哄孩子似的:“走,我们回去。”

他醉透了,亦步亦趋地跟着我。

5

到了亮堂的地方才发现他手心的伤,像是被簪子刺透的,从掌心穿透到掌背,还好天寒,没有失血过多,他昏迷地躺在床上,雪上加霜的是,从下半夜,他酒还未醒,就开始发高烧。

他烧得很凶险,安静地躺在厚厚的床褥间,脸色苍白,嘴唇烧得干裂起皮,眉头紧蹙,像是陷入了某种梦魇,嘴里偶尔模糊不清地吐出几句呢喃。

我用湿巾替他擦拭额头的汗,过了半响,我放下手里的湿巾,对身后的阿澜说:“你去东院,把翁芝请过来。”

阿澜失声说:“夫人——”

我偏头看她,说:“去——”

阿澜忿忿地出去了,不多时她就回来了,脸色比出去的时候还要难看,脸上冒着寒气:“她说不来,人家说,”她学着翁芝的样子,故意捏着鼻子说话,“他就是病死了,与我何干?”阿澜像是快要被气死的样子,气冲冲的,“夫人,你说主子图什么?”

我没说话。

隔天我送大夫出门回来的时候遇见翁芝,她趴在红漆的栏杆上往湖面上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我认出在她身边伺候的人是瞿浔的心腹,见我过去有些紧张,警惕不安地看着我,我笑了笑,恍若未闻,只是看着翁芝,温和地问:“身体怎么样了?”

翁芝抬眸恹恹地朝我望了一眼,不单单是看我,无论对着谁,她似乎都是一副恹然厌世的模样,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般,死气沉沉的毫无生机。

她没有准备回答我,我也不想自讨没趣,转身离开时听见她问我:“你恨我吗?”

我讶异地偏头朝她望过去,不由嗤笑反问:“恨你什么?”她定定地望着我,半响扭过头去,对着她身边的内侍说,“我和瞿夫人有话说,你先下去。”

我有些诧异,很快整个水汀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她偏头打量着我,这眼神其实很无礼,我蹙着眉头忍着。

她唇边便浮起一抹笑,问:“瞿浔手上的伤还好吗?真可惜,那一簪我是往他心上刺的。”她的笑意挑衅,和猜想的一样,我终于正眼看她,她说:“你不恨我吗?你一心爱慕着的夫君,心心念念的可是旁人。”

我笑起来,问:“你配吗?”

她乐不可支,看着我:“你看我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好像看着别人痛苦她就很欢快一样,死气沉沉的身上透着股诡异的活气,她转移了话题:“我曾经有个孩子。”

我闹不懂她为何突然转移了话题,或许只是想找个人闲聊少年时期的故事,只是我并不是一个好的听众,但不影响她絮絮叨叨地说。

她讨厌瞿浔,从少女豆蔻时代就讨厌,原因无他,因为年少时期,她崇敬着她的璟哥哥。

可是有一次,她误入她父亲的书房,听见有人劝她父亲:“三皇子璟行事张扬,为人胸怀逊于太子,老师实要小心斟酌,不可过早暴露站队。”

翁芝忿忿不满,她的璟哥哥丰神俊朗,竟然有人背后偷偷说他,所以她偷偷藏在角落里,看见忧心忡忡从她父亲书房中出来的瞿浔,就从此开始和瞿浔针锋相对的日子。

她喜欢三皇子璟,他地位高贵,人又风流,她还未出阁就怀上他的孩子,她父亲本还在嫡派之间犹豫不决,因着这个,只好站了三皇子。

事情尘埃落定时,瞿浔跪拜了恩师,去了东宫。

然后就是朝堂局势明朗,翁老爷子知道大事不好,所以故意做戏和翁芝断绝关系,再之后就是三皇子举事失败,翁家满门抄斩。寥寥数语,我望着翁芝,问她:“和我说这些作甚?”

她嘴角弯起笑意,她应该也没怎么吃过苦,即使翁家落魄,瞿浔应当也将她照顾得很好,养尊处优,高高在上。

所以她才能将接下来的这番嘲讽说得顺理成章:“我至今都不懂,瞿浔为什么喜欢我,”她笑,“当年他不过门生,和我云泥之别,我不过青眼看了他一眼,他又如何配得上我?”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们做个交易,你帮我找个人,安顿好我,我从此消失在瞿府。”我笑了,不动声色:“找谁?”她看过来,说:“我当年的那个孩子。”

我定定地打量她很久,我已经很久不用这种居高临下扫视的眼光去看人了,高门贵族,这是我自小养出来的倨傲,看谁都像一条狗,我觉得不礼貌。

可如今我笑出来,说:“我当年第一眼看见瞿浔,就觉得他哪里都好,才识很好,相貌很好,地位很好,人品很好,可是我就想,这世界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人呢?如今看到你,我就想,果然……”

我顿了顿,得体地勾起笑:“这样好的人,如今看起来倒像是眼盲心盲。”眼盲心盲才能看上翁芝这样的人,这样不用心看人的女子,怎么知道真心难得?

原先我或许将她视为对手,如临大敌,如今我只想笑,转身离开前,我说她:“你真让我恶心,翁芝,你还达不到和我谈交易的资格,不过我很庆幸,瞿浔的好,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转过身,瞿浔静静地站在我们身后,翁芝原先身边的侍从搀扶着他,他披着黑色的外袍,寒风冽冽。

他伤未好,所以脸色苍白,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我将她心尖上的人骂得狗血淋头,似乎又将自己隐藏多年的心意剖开摊在明面上,我在那瞬间有点无所遁形。

不过索性我装腔作势惯了,挺直了背,微抬着下颚,我维持着我的体面,浑若无事地擦过他走了。

6

我再次看见瞿浔,是在半月后,他这半月没有上朝,一直在府中休息,他过来的时候提前让内仆打了一声招呼,我猜他大概是来为翁芝鸣不平,所以盛装严待,我是王家的女儿,即使心意被人弃之若履,我也要骄傲。

我神情一定萧肃严谨得厉害,因为瞿浔一见我就笑了,说:“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他抬手在我颊边碰了一下,说,“严肃得像个小老太婆。”自从闹翻我们还没有这样温情的时刻,我有些懵,怔怔地望着他。

他随便坐在案边,从身后内侍手中接过一个棋盘,打开抬眸询问地望向我:“养病养得无聊至极,你来陪我下盘棋?”

我茫然地坐下,陪他下了一下午的棋,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像回到了我初嫁给他的时候,没有猜忌没有隔阂……也没有翁芝……

此后每天瞿浔都会过来,或午或晚,和我下几个时辰的棋,我们都没有提起那天的事。

先前我担心他的身体不让他久坐,后来他身体逐渐痊愈,有一次和他下起棋来,我们都忘记了时辰,后来腿都坐麻了,恍惚望向窗外的天色,已至深夜,我一边收棋子,一边和他说:“时日已晚,夫君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也看了看,然后顿了很久,和我说:“有些饿了,我和你一起用晚膳?”

见我诧异地望着他,他又补充一句,“这么晚,就不折腾下人两下准备了。”

然后一直看着我,像是在等我的回答,我想了一下也是,就微微点头,吩咐阿澜准备,回过头发现他还注视着我,眼里的神色难测,见我望过去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去收棋盘上的棋子。

我莫名其妙,觉得他病了一场之后就像换了一个人。

饭菜刚上桌,就有下人来找瞿浔,禀告的人犹疑地望着我,我若无其事地喝着汤,瞿浔语气淡淡地说:“无事,直说吧。”

下人唯唯诺诺,说:“翁芝小姐又摔倒了。”

我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瞿浔,他回看我,神色不变,对着下人说:“去请大夫。”那下人应了,他还吃着饭,我笑:“不去看看?”

我不怕夫君纳妾,只怕他动真心,谁知怕什么来什么。

他抬头瞥了我一样,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又像是解释,难得地开口说:“当年翁师,对我有知遇之恩,阿盈。”

我愣了一下,因为他叫我的名字,他偏过头,脸色苍白,“当年翁师被抄斩,只留下她一个孤女,我觉得她是我的责任,你明白吗?”

“我少年时喜欢过她,像是少年人喜欢精致好看的娃娃,你说得对,我眼盲心盲,到如今已经不知道是执念还是责任。”

我想了半天才发现他是在跟我解释,他不是这种性格的人,更何况是对着我,我愣了愣,问出来了:“你是在干什么?”

他看着我,他风寒还没有好全,所以脸色苍白,可是脸上竟然透着红意,他一定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因为我第一次看见杀伐果断的大司马这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大概是屋子里的地暖烧得太足,现在又已经回春的缘故,我觉得一股热意从脚底腾起,烧到了我脸上。

他踌躇温和地问我:“你和翁芝说的那番心意,是否依旧?”

我咬着下唇,不回答,半响问:“你的旧人不管了?”

他笑笑,看着我:“翁师的恩情不能不还,我在南山置了地方,可以安置她。”

我终于笑出来,热意升腾,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耳旁是嗡嗡的声响,脑子一片空白,接下来的回应都像是本能一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矜持的,故作不在意的:“是否依旧要看瞿大人的心意,我们王家,不做亏本的买卖。”

我等他的回答,像是等了一生那样久,我听见他说:“我会喜欢上你的,阿盈,给我时间,一年前,我几乎就要爱上你了。”

屋子里热气太足,阿澜不知道什么时候将窗户打开,檐角下面的檐铃被风吹得叮铃作响,一排的冰锥滴答滴答地化着水,天气回暖,立春将至,终于是等到这一天。

我扬起眉眼,想忍又忍不住,似乎是笑了,我说:“我从来不怕等。”我只怕等不到而已。

等了太久太久,我想,也许我可以等到我的结局和归途。(作品名:《陌上年年生秋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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