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的“贵人”(上)我要读书

文/王明学

陈思清楚记得是读小学四年级进城住的,那时老家农村的婆婆爷爷相继去世,在城里打工的爸爸妈妈把她再无寄托之处,就跟着大人住进租来的铁路家属楼房。房间不宽,厨房、阳台、厕所齐全,她再不害怕踏虚脚摔到粪坑了,才住进屋的几天,白天望公路上汽车玩,晚上数天上的星星笑,兴奋得忘记白天黑夜。

早上爸妈走后,陈思按爸妈的要求把能做的事全做了,就站在晒台上看不远处情景:不宽的公路上汽车不断,小车追大车,大车追人力车,隔得很近,哦,不知怎么地一会儿就停下来排成长队了;路边的小朋友背着书包牵着大人的手急快小跑地穿过公路,然后沿着路边的石梯坎往上爬,去学校上课……

陈思的心莫名其妙地沉了下来,厚嘴唇嘟成椭圆。她在农小读书要爬两座山过一条河,出门天没黑,回家天黑了。前几年爸妈就唉声叹气过,思思妹你要到城头去,到哪去读书吗?思思妹想我在农小读书第一名,不相信读不赢城头的小朋友。这次进城她背着书包,提个竹篮跟在爸妈后面走,累了歇气时看到个小学校,门口柱子高大,深色的铁门顶上飘着红旗,操场又宽又大,地上铺着彩色塑胶,就高声喊妈妈这里学校。妈妈没好气地说:“未必我没长眼睛——看到了。”

住进铁路房子一段时间了,陈思多次问爸妈我哪天上学哟?

爸爸马脸拉长粗声粗气地说:“你能读得到书还不送你去?以为我们不着急?娃儿哪知大人烦?”说着手里的酒杯从空中落到桌上嘣的声响。

陈思颤抖了下,但很快沉静下来,她晓得爸爸雷声大雨点小,从小长到大没动过她一指头,就不示弱地叽咕:“明天我就背着书包跟到小朋友后面悄悄进学校去,没得位子坐,站在门口或者窗子外听老师讲课。”边说边把嘴巴嘟起来,大眼珠噙泪光。

妈妈把她拉到门边,说:“乖妹呀你要体谅大人,你爸和我这些日子到处托人送你进学校读书,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你看看送了一万块钱红包,拿红包的人拍着胸脯说保证送你进学校,可近几天怎么也找不到人了。”

“骗子,大骗子,”爸爸喷着酒气从桌边站起来舞着胳膊吼,“要是我找到那家伙非把他撕成几大块不可。”

妈妈安慰女儿道:“实在城头读不了书,你就回乡下幺表姑那里,照样上农小,时间总不能耽搁,你爸和我就是没学到文化才没做到好工作。”

“不呀,我就是不回乡头去!不去幺表姑哪点。”女儿撒娇了,先是呜咽地哭,鼻涕眼泪流,不管爸爸怎样吼妈妈如何哄就是不收嘴,饭不吃,水不喝,哭累了就到阳台上,坐在木椅上头靠在窗边透过盆栽的黄桷树叶片和梢尖呆呆地望夜空,心里说:“星星呀,你是我最忠实的好朋友,帮帮我吧,真的我一点不想回乡头。月亮呀我最喜欢你最崇拜你了,你给我想个办法好不好,我不愿去幺表姑哪点,我要在城头读书,我就是要在城头读书!”

夜空高厚深远,月光朦胧迷茫,一颗流星瞬间划过,雪亮的光束剌眼,女孩兴奋地站起来了,跳着喊:“爸爸妈妈,有办法了,有办法了,星星说话了,月亮开口了,它们说它们要帮我,它们一定会帮我。”

父母看到女儿神经质表情,眼里包着泪。

农村人晓得跳出农门最体面的路是读书。不管什么时候大人都向女儿灌输这些,读书是女儿的命。女儿小小年纪不读书做什么?农村的地大人都不种了,娃儿去种?种得再好值几个钱。难怪女儿把读书视着命根子。

母亲见女儿傻乎乎的认真劲,心痛地拿来毛巾给她擦眼角脸颊的泪。

女儿推开妈妈的手问:“你说我真能在城头读书吗?”

妈妈说:“能,你一定能,妈妈今天去给你算了个八字,说乖妹心地善,遇到灾难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

在旁边抽闷烟的爸爸知道妻子说的话是哄劝女儿的,可又不愿说穿。

女儿却把妈妈的话当真了,抓住妈妈的手问:“算八字的老伯说的贵人是什么样子,是男的还是女的,是老年人还是年轻人?”

妈妈边转动脑筋边编诓话边说,说得口舌发干了就道:“乖女儿,贵人就是肉眼凡胎看不清的神秘人,什么都清楚了,什么都明白了,贵人就不‘贵’了,他想帮你也没能力了。”

女儿眨巴着眼睛躺在床上想象贵人样子,他象孙悟空那样有七十二变,会呼风唤雨吗?象七个小矮人那样和蔼可亲,专门帮助小朋友吗?他会不会象乡头院坝角坐的李三叔,他经常帮助没儿女的赵婆婆挑水种菜,赵婆婆就叫过李三叔贵人……女儿慢慢进入梦乡,她看见妈妈说的贵人了,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眉毛很浓,说话声音很响,他来到思思妹面前,弯下腰和蔼地说,小朋友你想读书吗?小姑娘睁大眼睛使劲点头,哪你得给我唱个歌,生性腼腆的陈思平常看到陌生人心就发慌,可为了上学,她转动眼珠鼓足勇气地放声唱起来……

此时屋里电灯咔地亮了,妈妈听到女儿呜呜声以为她梦呓了,赶紧叫醒女儿。

女儿说:“妈妈我看见贵人了,他正帮助我上学读书呢!你真坏,为什么要喊醒我?”

妈妈抱紧女儿说:“是贵人,他就一定会帮你的,不管什么时候。”心里说,“哪来什么贵人,孩子呀,妈妈这是你诓的话,你幼小不懂!妈妈这样做也是不得已啦!”

此时一只老鼠从床下蹿上门边吱吱地叫,爸爸拿只鞋子向老鼠甩去,惊慌的老鼠从半开的窗户跳出去,顺着窗下的平台蹿到邻家的晒台上,把玻璃缸撞落地上,静夜发出剌耳的脆响。

“谁?很粗且响的声音响起?”邻家的男主人警惕地道,随即隔壁屋电灯啪地声也亮了。

爸爸连衣服也没穿就跑出晒台说:“没事打老鼠。”

女儿好奇地跟在爸爸身边,妈妈赶忙给女儿披上件衣裳。陈思看到个挺高的年轻男人站在隔壁的晒台上,双手叉着腰,只穿短裤背心,胳膊和腿上凸起鼓鼓肌肉,正和爸爸说着话。

第二天爸爸买回个椭圆的玻璃缸送到邻家去赔昨晚损失,陈思拉着爸爸的衣角悄悄地跟在后面。隔壁的门打开了,陈思看到开门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脚好像是跛的,衣服也很旧。屋里东西不多,摆得乱,哪象自己的家,妈妈总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爸爸说明来意,开门的老爷爷很惊呀,说:“摔烂了就摔烂,你又不是故意的,哪用赔。”老爷爷艰难地拉开凳子,要爸爸坐坐。爸爸要走,想了会又坐下了。陈思坐在爸爸身边,两颗小眼珠东看西望,她看到不远的平柜上有本书,站起来拿着就翻,里面字多画少,她在书的扉页里看到熊大兴三个字,字的下面一行小字:购于2015年8月。爸爸和老爷爷摆谈了些什么,她耳边嗡嗡的,没听明了。

回到屋里爸爸和妈妈多次摆起邻家的龙门阵,她才慢慢地清楚了些:原来白发老爷爷不是邻家大个子男人的爸爸,连点亲戚关系都没得,两个人在一个铁路单位上班。老爷爷的家人在汶川大地震里全死了,那天他听到恶噩后,仍坚持调车作业,不慎从车辆上掉下来摔成残疾,一起当班的熊大兴内愧自认为有照顾不周之责,硬把老爷爷接到屋里来当亲生父亲照看。

妈妈说隔壁熊大兴是善良的好人,可没桃花运,现在还单着,耍朋友的姑娘不是嫌他工人一个钱关得少,就说他工作风险大,或者脸和手的皮肤粗糙,有的干脆说他自个鸳鸯梦没做醒,还要找个残疾人来当老爸……思思妹的爸妈说得气愤,却自知无力相帮。

勤快的妈妈常到邻家帮助打扫卫生,洗洗脏衣服,把菜摊卖的菜留下新鲜的一小把,带回来送给邻家。有时忙了,就叫陈思把带回的菜送过去。陈思特别喜欢做这事,因为老爷爷每次接到菜后,都要说许多感谢话,从这些话里,她感到从农村到城头来的爸爸妈妈受人敬重,也很伟大。老爷爷还给她糖果,小人书什么的。一次陈思送菜碰到高大魁梧的熊叔叔,他要把菜钱给她。妈妈特别嘱咐过思思妹,邻家的钱一分也不能要,我们是送菜表心意,不是卖菜。卖菜的人再穷也分得出好孬。

熊大兴把钱钱硬塞进思思妹包里。思思妹急得哭了,说要了你的钱要遭爸爸妈妈吵。熊大兴把思思妹拉在屋里唯一的沙发上坐下,老爷爷跛起脚去给思思妹拿糖果。思思妹近距离观看爸妈一再称赞的善良好人:方脸盘,高鼻梁,下巴一圈黑密的胡茬子,脸上几颗冒起的肉豆豆,出的气很粗很旺,比爸爸雄壮多了。

熊叔叔笑起来很好看,白牙齿一排闪亮。熊叔叔问了思思妹多少岁了,平常在家里怎样玩,在乡下读几年级?为什么现在没去读书?

看到陌生人胆怯脸发烧的思思妹在熊叔叔面前一点都不害羞,不管问什么她都如实回答。

熊叔叔抚摸思思妹浓密的黑发,捏捏思思妹嫩嫩的手,要思思妹叫她大哥哥,别喊他叔叔,他没哪么老,才二十多岁。

思思妹把这些话告诉妈妈,妈妈笑了,说熊大兴是个大孩子,他要你叫他哥,你就叫他哥好了。妈妈寻思城里人不愿当老辈子,是怕出老,喊就把人喊老了,真是。

大约是第三天的下午,爸爸妈妈卖完菜刚回屋,带给邻家的菜还没送去,邻家白发老爷爷就跛着脚敲开陈思家的门,爸爸妈妈一脸的笑,陈思上前扶老爷爷,把他牵进屋坐在床边的木椅上,又端杯开水递在老爷爷手上,老爷爷从包里摸出个苹果递给她,她望了妈一眼把苹果接了,进厨房用水洗。

老爷爷问:“思思妹想读书,愿不愿意进附近的黄桷坪小学?”

爸爸说:“只要能进学校读书,去哪个学校都行。”

妈妈急忙问:“黄桷坪小学离家有多远,上学走几个小时?坐不坐汽车?”

思思妹隐隐听到屋外说她读书的事,把洗净的苹果擦了擦,咬一口边嚼边走出来,说:“她晓得黄桷坪小学在哪里?就在离家不远的山坡边上,从家里走最多15分钟。”

妈妈说:“你怎样晓得的?没得人时你到处乱跑了?”

思思妹说:“我没有,是那次他们在学校门前歇气记到的。”

爸爸关心地问:“进黄桷坪小学读书要多少钱?”

白发爷爷说不知道。

爸爸说进得去读书钱收多了,思思妹也读不起。他没把送红包被骗的事说出来,怕丢人。妈妈说你跟学校的领导讲讲,我们是外来务工人员,收入少,少收点娃娃读书的择校费行不行?好事做了好事在,我们会感谢他们一辈子。

白发老爷爷说他也不晓得学校怎样收费,要不要择校费,只是今天早上大兴上班走时叫他随便问问邻家。

大兴有亲戚在学校当官?有当官的朋友在政府部门做事?大兴工资高存了很多钱……思思爸爸提了连串疑问,白发爷爷不是摆手就是摇头。

原来熊大兴从小父母双亡,无兄弟姐妹,孤身一人在社会福利院长大,后来参军转业分到铁路上工作。送走白发爷爷后,思思妹高兴地说我终于要上学了。爸爸皱着眉,妈妈嘟着嘴,与笑容不沾边。谁个不想办好事?谁个不愿为朋友帮忙?当今社会没钱没权能办事吗?想得美!

2020、7、23

作者简介:王明学,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巴渝文化研究院研究员、副秘书长、重庆杂文学会会员、南岸区作协理事。在《重庆文学》《人民铁道》报等省市杂志报纸上发表作品百余篇,2010年短篇小说《父亲》获《小说选刊》全国首届小说笔会三等奖;发表和出版《小站风云》等三部长篇小说,其中长篇小说《火车司机和他的儿子》2016年获重庆市文艺创作资助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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