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像一位沧桑世故的老人,看惯世事况味,看尽春秋演绎


文|肖复兴


夏天,我在北京火车站的站台接人。我已经好久没有来过这个站台了。不说今年疫情以来半年多没来,就是再往前数,起码有小二十年没来这个站台了。

青春时期到北大荒,往返千里长途,火车最是难忘。无数次奔波在火车的旅途中,每一次上车、下车,都必须经过这个站台。这个现在叫做北京东站的老站台,便像是一位亲人,永远站在那里,守候着你归来,或送你远行,看你开怀大笑,看你隐隐落泪,看惯世事况味,看尽春秋演绎。

52年前的7月20日上午10点38分,我离开北京去北大荒。站台上,浩浩荡荡的人群拥挤成了一锅搅不动、巴了底的粥。人头攒动,旗帜招展,锣鼓喧天,高音喇叭里一遍遍不停地播放着歌曲,那种热烈的劲头,几乎能够把火车推动,让它如同飞机一样飞上云端。北京火车站的站台,仿佛在不停地震动。

52年过去了,还是这个站台,已经无情而彻底地把我们遗忘,像是一个背信弃义的情场老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当年煽动起来并施予我们的热情转手给予了新人。

罗曼·罗兰说得好:每一个时代都要设置一个理想,好让年轻人疯狂。

站台,只是迎送一代代年轻人的港口。


此刻,高音喇叭里正用一种软绵绵的声音播放着火车开出或到来的信息,声音在寂静而显得空荡荡的站台上有气无力地回荡着,轻柔得如同一阵暧昧的抚摸。

一切曾经热烈喧嚣的场面,都如同戏剧里转台的布景,被迅速地置换,被打扫得那样干干净净,连一点灰烬都不剩。站台上,只有孤零零的灯光在闪烁,虽然是在炎热的夏天,那被风拂动的灯光却让人感到如同凄清而冰冷的秋霜一样,一缕一缕地飘动着。

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能够感受到岁月是多么无情,历史已经残酷地翻开了崭新的一页,而我们的青春已经彻底不再。无论我们怎么费劲地打捞,也不可能打捞上来什么东西了,我们为什么还在做着猴子捞月亮般徒劳的游戏?我们又为什么还在做着普希金《渔夫和金鱼》故事里打捞上来一条想要什么就给我们什么的金鱼的美梦?

转眼之间,一代人已经无可奈何地老了。仅仅我们一个生产队,已经有二十几位老知青先后离世。可是,我们还是不可救药地思念那个曾经埋葬过我们青春的地方。无数知青,还是魂牵梦绕地一次次重返北大荒。站台,便是我们的必经之路。我也一样,不也是一次次重返北大荒?

站台,像一位沧桑世故的老人,不说什么,却什么都知道,因为每一次去那里,或者从那里回到北京,它都看得清清楚楚,须眉毕现,滴水不漏。


法国哲学家哈布瓦赫曾经说:“现在的一代人是通过把自己的现在与自己建构的过去对峙起来而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哈布瓦赫又说,“现在一起参加一次纪念性的集会,在想象中通过重演过去,以此来再现我们那顽固不化的思想。”

这就是哈布瓦赫所论述的立足于现在对过去的一种重构来进行集体记忆的普遍的思维模式。我们这一代人,谁也无法逃脱,都是这样顽固不化。

我们真的如哈布瓦赫早早就一针见血预言的那样:没有我们这样的重返北大荒的集体集会,没有我们这样在激动的想象中重演过去,过去的一切就真的会在时间的迷雾中慢慢飘散?而那是一代人的青春记忆。是的,我们不甘心,我们渴望通过这样的集体记忆,在顽强的想象和希望中,重新找回失去的一切,将已经处于社会边缘位置的我们重新拉回到广场的中心位置,梦想着依旧能像广场中心那些旗帜一样迎风飘扬。


但是,我们能够真正找回曾经失去的一切吗?早已经飘零在地上的落叶,可以拾起来夹在书中做一枚怀旧的书签,却不会再上演如鸟一样重新飞回枝头的神话了。广场还在,站在那里的人们,已经不再是当年挥舞旗帜高唱歌曲的我们,我们不过是在夜晚人群散去的时候到那里跳跳广场舞。

在那些路远天长的日子里,在无边的北大荒的荒草甸子里,想家、回家,成了心头常常响起的主旋律。渴望见到绿色的车厢,又怕见到绿色车厢,成了那时一种说不出的痛。火车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好的印象,唯独站台给我以亲切感。尤其是回到北京下火车的时候,站台,让我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而我要离开北京回北大荒的时候,站台又仿佛那样依依不舍。


又想起52年前7月20日上午10点38分的站台。那一天,阳光灿烂。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阳光灿烂的站台。

我永远也忘记不了,就在火车刚刚驶动的时候,我们的车厢里就有一个同学失声哭了起来。和当时热烈激动的场面显得不大协调的哭声,让满车厢的人都为之一惊。谁都不会明白那刚刚离开北京的哭声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只有到了52年后的现在,我才多少明白一些,那哭声是对我们的青春命定般的一种隐喻或象征。

站台,会像是一个硕大的容器,装下了这些岁月里青春的哭声吗?我不知道。即使是一个容器,50多年过去了,会不会锈蚀破损而裂开缝隙甚至掉了底,让这些哭声像水一样,跑冒滴漏得一干二净?

记得那一天,哭声还没完全停止,火车还没有完全驶出站台,不仅我一个人看到,站台的边上,紧连着明城墙的残墙垛上,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在向着车厢挥手。我认识她,邻校高一的女生,但她并不是为我送行,也不是为我挥手。火车在这一瞬间加速,很快风驰电掣,将一切甩在身后。

火车就要进站,要接的人就要到了。铁轨咣当当的撞击声中,似乎将历史与现在、回忆和现实剪接交织一起,有了一种错位和间离的效果。

站台,北京站的站台,一如既往,不动声色,处变不惊,立在52年后夏日炎热的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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