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忻州 | 小河边的秘魔岩

小河边的秘磨岩

蓝之音


每一寸土地,你都在上面生过、死过;每一个众生,都做过你的父母;多行善业,缘聚自能相见。——语出《失孤》

繁峙县岩头镇,是我的第二故乡。四十年不见,早已记不清是什么样子。秋天,去探访岩山寺和公主寺,返回的路上,忍不住拐了个弯儿,去看看那记忆深处静谧的峡谷。

晚秋的岩头小镇,沉寂在荒莽的大山里,低矮的村舍依着山谷,像是一群在淡的阳光里静静发呆的山里孩子,质朴得有些木讷。一条弯弯的小河依恋在小镇旁边,清流奔涌,水波渐渐。小河名叫峨河,略带忧郁地,流过无数惶惑而亲切的心绪,也流过我鳞光一样闪烁的童年岁月。

小镇南头的马路边,年轻的士兵持枪站立在高高的岗楼上,守卫着军营的大门。瞥一眼进去,黄色和淡青的大石块砌成的房子,在营区内隐现,一如从前的模样。那时候,父亲是一个老兵,我们一家就跟着他住在这个大院里。

镇子另一头有一座小桥,跨过小桥向东去,河对岸是一个安静的小村落,村后的峡谷里,潜藏着五台山的名胜——秘魔岩。村子和镇子名字一样,都叫岩头,“岩”指秘魔岩,“头”是山谷口。


秘魔岩属于五台山,可是听人说,先有秘魔岩,后才有了五台山。

当初,文殊菩萨想在东土建立道场,去东海龙宫借了能散发凉气的歇龙石,安放在锦绣峰附近的山谷,凭空造出了一个洞天福地。海中诸龙不依,来索歇龙石,在山上大肆翻找,把好好的一座仙山搞得一片狼藉。文殊菩萨顾忌身份,不愿打斗,将群龙诳至秘魔岩下,施展法术困在两座山崖中间的石缝里。歇龙石造化而成的清凉胜境,后来就成了著名的佛教圣地,初名清凉山,又称五台山。秘魔岩悬崖上的石缝因为困着龙,也就成了“龙洞”。这些龙虽然失去了自由,但菩萨发愿,若有八方信徒来朝,准许它们先受香火。民间朝台的信众中,便有“不到秘魔朝龙洞,朝台只算朝一半”之说。

秘魔岩四周都是陡不可攀的峭壁,巍峨高耸,直立参天。岩石呈赭色,环成一个圆形的峡谷,像一家大户人家的天井一样,人称天井大峡谷。远远望去,绝壁顶上长着离离的灌木,枯谢了绿叶,只剩萧疏的黑灰色枝条,印着蓝天,淡淡的烟云一般。灌木从崖顶向下蔓延,在峭壁上岩石坍塌留下的石棱处密密生长,一簇一簇,像是枯墨涂抹的笔画,折转顿挫,到了半山坡,四下密密铺开,铺到大峡谷底部,萧然地掩映着静静的古刹瘦塔。

四十年前的夏日,岩上草木藤萝青翠,又漫山幽幽地盛开灿烂的黄花,山风吹过,绿波花海在崖顶和岩壁上荡漾,好像在森然的巨岩上,隐隐浮现出的大山温敦的笑颜。那时还风华正茂的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姐姐,穿过颓圮的秘密寺,攀上秘魔岩去,采松蘑、掐金针、抓蝎子……

好多温暖的画面,恍然已记不太真切。只记得爸爸总说这里住着个泼法金刚,长得又高又大,凶神恶煞似的。每次经过时总是小心翼翼,担心遇上他。可是,直到现在都没有碰见过。

爸爸说的竟然是真的,《西游记》中屡屡出现佛家四大金刚的名号,位列首位的叫做“五台山秘魔岩神通广大泼法金刚”。看来,泼法金刚是在这里没错的,只是在我看来,总该给他塑一尊顶天立地的雕像才对。

明代高僧憨山大师曾有诗赞秘魔岩:“羊肠百折任青藜,草莽萧萧仄径迷。绝壁倚天应隘口,断崖无路只飞梯。依人野鹤寻常下,逐客山猿日夜啼……”数百年过去,那青藜草莽、断崖隘口还和当年一样,只是没有了依人的野鹤、逐客的山猿,却也更加清幽,更加静谧。

诗中所说的隘口,在峡谷西面,那羊肠百折的道路,从峨河边的小村落通上来,就由此进出。一座明代砖塔雄踞在隘口旁的山坡上,仿佛被四周崔嵬的山崖玲珑地挑在指尖上,挺拔而隽秀。宝塔镇于此处,像是弥补了整个天井大峡谷最后的短板,使其变成完整的幽闭境界。

砖塔是传统的八面阁楼式,底部的须弥座上,有一层每面都装饰了浮雕图案。东西两面的最精彩,刻了一群尖帽子的胡僧围在榻前超度亡魂的场面。浮雕这层上面另有三层,层与层之间用砖刻了探出来的斗拱椽檐,和真的木构别无二致。塔身高处留了方的孔洞,里面不知供了释迦还是文殊,或者是泼法金刚吧?纵观上下,全塔都是青砖砌成,精致而端庄,浑然天成。从峡谷深处吹来的风,呼呼地流过隘口,清风吹动塔上的铃铛,像是有人推开秘魔岩的大门,碰响了门上挂着的铃铛。

塔就像一位故乡的老乡亲,一度落破过,那时塔顶和塔檐都塌了,上面长满衰草。现在发达了,穿上新衣裳,人也精神起来,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

秘魔岩的名字由来已久。相传,最早来秘魔岩修行的是一个比丘尼,她俗名叫秘,所建的庵堂叫做秘庵,这寂静的山峡也就因此得名,叫做秘崖,也叫秘岩。

将秘魔岩的佛寺发扬光大的,是唐代著名的禅宗高僧木叉和尚。禅宗的做派,总是看上去怪诞不羁,却又直指人心,禅机立现。木叉和尚平时手里总拿着一根木叉子,遇到别处僧人慕名来问道,就一下子拿木叉子叉住人家脖子,状若癫狂地喝问:“哪个魔魅教汝出家?哪个魔魅教汝行脚?道得也叉下死,道不得也叉下死。速道!速道!”那些远道来的小和尚往往被搞得惊慌失措,无以对答。木叉和尚把修行时的动念叫做魔魅,他自己也号称秘魔,像魔魅一样,蛊惑着人心,了然悟道。自木叉和尚开始,这峡谷才正式命名为秘魔岩,渐渐名扬天下。

天井大峡谷的正中央坐落着的秘密寺,就是木叉和尚所建。山口处的砖塔与秘密寺之间有一片山坡,野树丛生,木叉和尚和另一位五代高僧玄觉和尚的墓塔,就隐藏在树丛中。

秘密寺正在修葺,杂乱着,少了些仙灵气息。寺中旧的遗存不多,山门、钟鼓二楼、大殿,被修得没有了历史的温暖记忆。只有后院当中一棵很粗的大松树,枝丫占满了半个院子的天空,见证佛寺曾经悠长的岁月。隐约记得小时候,秘密寺是一片没有门窗的烂房子,里面空无一物,放羊的、牧牛的,在厢房内圈上牛羊,搞得屋里屋外到处都是一堆堆的牛粪,不小心踩中了,又得跑去旧墙根下,在浮土里蹭干净鞋子。

寺院侧门上了锁,可经此通往后山,需要到主持那里登记,才能放行。登记也很简单,留下身份证做抵押,嘱咐不许带打火机,态度很是和蔼。

秘密寺后的小山坡上,有一处庙宇位于北侧悬崖下,叫做中庵。中庵的主体建筑是一座三层金佛殿,殿西侧的石壁上浮雕着十七尊不同的佛道造像,有千手观音,也有关帝,为明弘治时的遗迹。佛殿依石壁而建,里面石壁上雕着接引佛像。石佛高六米,涂着金彩,刻于明嘉靖十四年,需登上佛阁二层才能尽瞻全貌。站在昏暗的阁楼上,独对这五百年的幽幽石佛,心里说不出的岑寂。

通往龙洞的小径一路蜿蜒向上,穿过短松岗,穿过小乔林,穿过远远望着布满灌木丛的山坡,渐渐抵近北崖石壁。

憨山诗中登崖的飞梯,而今都已用石砌的台阶代替,很是方便。拾阶而上,钻过一个石砌的拱门,左手有一临崖小径通往七佛崖。七佛分别是:毗婆尸佛、尸弃佛、毗舍浮佛、拘留孙佛、拘那含牟尼佛、迦叶佛、释迦牟尼佛。文殊菩萨人称“七佛之师”,在他的道场,诸佛并不张扬,只是静静地面对峡谷趺坐着,脸上无悲无喜。据说其中最早的佛陀,已经经历了九十一劫,一劫等于十三亿四千万年。这么多岁月,早已看过太多的人世恩怨悲欢离合,佛陀在西风里注视着我,我看不懂他们,他们却一定看得懂我,想到这儿,不由一阵心慌,仓惶逃夭而去。

未到龙洞,先闻水声,如梆子戏开场前催演员登场的板子,急急打得脆响。转过树丛,但见断崖最高顶,形成一面高大的弧形石壁,水声来自壁顶流下的几股泉水,沥啦着高高坠落在壁前的石头上。石壁上像被劈了一刀似的,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缝隙。石隙上可通天,宽约数寸,水从那里流过,留下黑色的痕迹。这就是传说中的龙洞。来到近前,仔细探视龙洞深处,并不见传闻的异相,想来那些龙憋屈在这狭小黑暗的空间里,还不知怎么寂寞枯闷呢,哪里还有心情变幻显圣。心里正为困龙感慨着,忽然想起仓央嘉措写过的一首诗:

好多年了

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

我放下过天地

却从未放下过你……

龙洞就像是秘魔岩的创伤,而那些龙就幽居在里面,秘魔岩因龙而伤不能愈,龙因秘魔岩而困不得脱。

站在石壁下,一阵风过,吹得崖上流泉飘溅到身上,凉意沁骨。俯看峡谷深处的秘密寺,一些儿时的模糊记忆被唤醒似的,渐次涌上心来。又想,攀上这绝壁,向东眺望,定然可以望见华北屋脊——叶斗峰。搜寻半天,终于没有找到向上的道路,只好带着怅然,原路返下山来。

下秘魔岩的路上,一路走一路回忆,到了崖下,又想起好多旧日的影像。这儿是爸爸妈妈领我来砸过核桃的地方吧?那山村后面的小岭上的,是原来乡村学校的所在吧?桥边那块石头,一定是我把爸爸送我的小银鱼儿扔进河里的地方……

峨河悠悠,自顾自地在秘魔岩前流淌,像是永远都是那副无思无想的样子。这条小河发源于五台山中台顶,经过吉祥寺,在茶铺拐头向北,流过秘魔岩,出峨口汇入滹沱河,随着滹水流过我的家乡。细数小河流过的地方,似乎自我来到这个世上,就一直在围着这条河水兜兜转转。可不是嘛?原来这么多年,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我失意时的心事,都在诉说给同一条河流倾听。

晚上回来,住在忻口值班,窗外滴滴答答下起了雨,屋后的水渠,蛙声一片。渠里的水引自滹沱河,我心里猜想,这青蛙还是蝌蚪时,或许就生长在岩头的山谷吧?蛙声四下遥相呼应,害我彻夜不眠,心情却并不烦躁。半梦半醒间,像是回到童年,看大院里的哥哥姐姐们在午后的峨河里垒起水坝,快乐地摸鱼儿。


后记:

2015年我学会开车,迫不及待地回岩头去看了看,那次没有参观后面的中庵和龙洞,次年写过一篇日志,草草了了。这几年又去了几次,细细游玩过,陆续想起许多童年往事,很是怀念。干脆不论时间了,补记一些算作纪念。


文章来源:忻州记忆 原创 蓝之音 转发旨在传播本土历史文化。版权归原作所有,向原作者致谢!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