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盛慧
这只白猫，是个不速之客。初夏的一天清晨，父亲出门的时候，差点让一团白乎乎的东西给绊倒了。那是一只白猫。它缓缓地抬起头，朝他轻唤了一声，声音疲惫、温柔，眼神可怜楚楚，像是从千里之外跑来投奔他的远房亲戚一般。
起先，父亲并没有太在意，一只猫有什么可在意的呢？他径直往前走去，白猫懒洋洋地起了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他回过头，看到它的肚子下垂，几乎拖到了地上。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浑身麻酥酥的，跑去镇上，给它买来了一斤柳叶鱼。
白猫很通人性，它感受到父亲的善意，便不再四处游荡，把这里当成了家。再后来，干脆在粮仓旁找了个角落，生下了四只小猫。
当了母亲之后，那只温柔的白猫立刻变成了一个“女强人”。除了捉老鼠，它还会找零食补充营养。它擅长偷袭，河边的鱼，天上的鸟，沟里的泥鳅，全成了它的食物。它尤其擅长捉鸟，开始的时候，抓的是晒谷场上偷食谷子的鸟，后来连停在树枝上休息的鸟也不放过，它总是悄无声息地靠近，埋伏在暗处，一逮到机会就会突然冲上去，一口咬住鸟的脖子。有了这样的奶水滋养，小猫们个个胖乎乎的，圆滚滚的，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小猫认人，别人一走近，它们就立马钻进床底，消失得无影无踪，父亲走近时，它们非但不害怕，还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家里每天都充满了生气，小猫们在他面前嬉戏、打滚，像马戏团的小丑一样，想尽了办法逗他开心。它们还发明了一个特别的游戏，顺着他的膝盖往上爬上去，又蜷曲着身子，像球一样滚落下来。最小的那一只猫是最黏人的，每次父亲一坐下来，它就用爪子抓着他的裤脚，央求他抱它。
村里的人爱开玩笑，白猫生下小猫后，邻居便跟父亲说：“恭喜你当外公了。”可父亲一点当外公的喜悦都没有，他很纠结。家里也曾经养过猫，后来，走的走，死的死，想起来都是一段伤心的往事。最后一次养的是只黄猫，很爱撒娇，喜欢在父亲的小腿上蹭来蹭去。后来，就失踪了，三天之后死在了河滩边，尾巴被人打断了。它在阳光下，侧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是那么地明亮，好像没有一丝痛苦。父亲以为还活着，叫了一声，它没有应，叫了两声，还是没有应……父亲把它装进麻袋，挂到村西的小树林里。死去的猫，都挂在那里。从那天起，他就暗暗发誓不再养猫。他虽然喜欢猫，但害怕离别。
一天上午，趁着母猫出门觅食，他悄悄走进了粮仓。这四个小家伙刚吃完奶，睡得正香，它们咬着粉红的小舌头，一只枕在另一只的小肚子上。听到脚步声，它们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只睁了一条缝，旋即合上，发出一声不能轻得不得再轻的叫声，那声音温柔极了，听得人心都要融化了。父亲轻轻地抚摸它们，又像抱外孙一样，将它们抱起来，放进纸箱。纸箱里垫了一件旧棉衣，它们在里面晃来晃去，像是坐上了轿子，很是享受。
母猫回家后，发现小猫不见了，立刻叫唤起来。起初是低声短促的叫唤，充满着母亲的温柔，它以为淘气的孩子们躲起来了。可是，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消散，没有一点回应。它的叫声马上变了，拉得长长的，带着哭腔。它满屋子地找，声音越来越嘶哑，越来越无助。
父亲在睡午觉，母猫便跑到父亲的房间，换了一种声调叫唤，好像在责问，又是在哭诉。父亲装作没有听见，它犹豫了一下，跳上床，在父亲的枕头边躺下来，温柔地叫唤着，好像在说：“请问，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孩子？”任凭它怎么叫唤，父亲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见父亲无动于衷，母猫便冲出房子，满村地找，边找边叫唤，声音凄惨之至，让人不忍卒听。它仔细搜索着每一个角落，每一间房子，每一个草垛……仍然一无所获。后来，它纵身一跃，跳到村口的草垛上，望着通往镇上的小路，一动不动，眼神呆滞，好像那几个调皮的小家伙偷偷跑到镇上买零食去了。
那天晚上，落起了雨。父亲心绪不宁，迟迟无法入睡，他放小猫的地方，离我家足足有一里地远。他的耳畔总响彻着猫的叫声，时而是母猫凄惨无助的叫声，时而是小猫绵长依恋的叫声。在两场雨的间隙，檐下的滴水打在铁皮桶上，发出略显沉闷的声响，一声一声，慢慢悠悠，像是有人在敲木鱼一样。
雨停了几分钟，又落了起来，比之前大了许多，天空和大地好像连在了一起，狰狞的闪电一次次抓破夜空。父亲觉得自己的心像一块布，被那四只小猫不停地撕扯着。他神情凝重地看着窗外的雨，心想，不知道它们会不会找地方躲雨？可是池塘旁边只有几棵牙签般的小树，根本没地方躲雨啊。他很想起身去看一看，可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安慰自己说，不管怎么说，反正家里不能再养猫了。
天光渐渐亮了，雨也停了，树叶喝饱水发出湿漉漉、懒洋洋的光芒，空气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杂质。父亲起床后，像往常一样推开粮仓的门，竟然又看到了那四只如毛线团般圆乎乎的小东西，那四个小家伙正躺在母猫温暖的肚皮上，像躺在柔软的沙发上。母猫抬起头轻轻地喵了一声，眼神疲惫而又欣慰。昨天夜里，它竟然找到了它们，并将它们一只一只地叼回来了。
父亲心头一酸，退出房间。掩门的一瞬，他想起逝去多年的母亲。（完）
*选自《外婆家》，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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