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死
小玉儿死了。
小玉儿是被扣在大木箱里闷死的。
那箱子是玉儿奶奶陪嫁过来的，几十年装了各种衣服被褥，但玉儿奶奶从没想过，有一天这里面会装上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女的尸身，所以她现在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屋子里连带一楼附带的院子里都挤满了人，他们对着那只作恶的木箱窃窃私语。
看见玉儿奶奶昏死过去，街坊四邻的七大姑八大姨，七手八脚地帮她掐人中扇风。她们眼含着泪七嘴八舌地议论，长吁短叹。
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平时见了面儿，玉儿的小嘴儿可甜了，姑奶奶地叫，瓷白的小脸儿任谁都稀罕。
哎，怎么就没了？
是啊，怎么就没了？
芳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箱子前端镂空花纹的大铜扣，若是关上盖子的手劲儿大一点，那铜扣就会“啪嗒”一声自己扣上。
人们打开铜扣将玉儿瘦小的身躯从箱子里抬出来，五六月的天，芳菲却觉得从头顶往下冒凉气儿。
箱子刚一打开，那种难闻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
玉儿奶奶当天中午忙着做饭，这期间玉儿过去抱了抱她，她说：“玉儿乖，自己先玩儿，奶奶做好了饭就去找你。”然后玉儿听话地点点头。
玉儿回身想朝卧室走，然而卧室的门紧闭，里面隐隐约约透出父母争吵的声音。
然后她撇撇嘴，看见正在院子里玩儿手机的爷爷，祖孙俩对视了一眼，爷爷看着她笑，她做了个鬼脸就跑走了。
等到吃饭的时候，大家才发现玉儿不见了。他们把家里找了个遍，却不见玉儿的踪迹，一直坐在院子里的爷爷也不确定她有没有出去，他开始懊恼自己刚才一直盯着手机。
他们找了玉儿几天，都报了警了，然而玉儿却始终杳无音信，最后是觉出这屋子里有了怪味儿才寻着这箱子找到了玉儿。
此时这个散发着死亡气味的小人儿，几天前明明还腻在芳菲怀里，声音软软糯糯，搂着她的一只胳膊用小脸在上面蹭：“妈妈，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思及此，芳菲红着眼看了眼身边的陆安，他始终紧紧地握着拳头，一言不发。
他是小玉儿的父亲，马上要成为芳菲的前夫。
是的，芳菲和陆安最近在闹离婚。
2.闹
之前芳菲不知道为何人们一提及离婚，总会说“闹”，现在她才明白，所谓的和平分手，不存在的。
芳菲和陆安在大学里算是一见钟情，那时候俩人爱得天昏地暗难舍难分，所有人都说他俩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当时唯独玉儿奶奶不太看好这门婚事，因为芳菲不是本地人，两个人生活习惯差异太大，并且芳菲性格太要强，陆安的软性子怕是要受芳菲的牵制。
奈何感情这个东西就像是强力吸盘，压力越大越牢靠，再加上旁人的劝说：“你看芳菲这姑娘哪儿不好，要模样有模样，毕了业就找了不错的单位，以后肯定能给你家陆安管好日子。”
是啊，有哪不好？
玉儿奶奶寻思着，叹了口气，也就儿孙自有儿孙福了。
亲家见面，商议婚事，婚房装修，最后礼成，所有一切按部就班紧锣密鼓。芳菲里里外外操持得井井有条，陆安乐不可支，感慨自己当时没有放走芳菲是多么明智。
日子就如流水，波澜不惊。
然而再好的感情，终究败给了一地鸡毛。婚前玉儿奶奶担心的所有事情似乎全都一语成谶。尤其小玉儿的到来让两个新手爸妈更是手忙脚乱，而陆安温吞的性格，成了击垮芳菲的杀手锏。
“我如果自己能生孩子，大概也用不上你什么。”芳菲披头散发。
陆安抿住唇捡起被她扔在地上、带着婴儿粪便的尿不湿，依旧一言不发。
远嫁的寂寥在她搂着怀里软糯的小人时忽然井喷式爆发，那个坚强的女孩第一次溃不成军，哭得左邻右舍全都侧着耳朵听。
就这么磕磕绊绊地到了玉儿四岁头上，日子经年累月的阻碍终究垒成了无法翻越的一道梁，那个果敢的芳菲终究被时间磨成了一把锐利的剪刀，她决定亲手剪碎陆安编制的困顿她的网。
她甚至在一瞬间就把离婚后的路都想好了：她要带着玉儿回到自己的家乡，那边空气好，教育环境也更好一点，自己的专业平移过去仍然可以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并且这样，她就能时时陪在爸妈身边了。
就在她工作都联系好，薪资谈到能养活她跟玉儿的当口时，陆安一拳头将他们结婚时买的电视机屏幕捣碎了。
这电视是芳菲父母出资买的，当时陆安家备了房，芳菲家买了全套家电。
芳菲怒不可遏，她与陆安争执不休。她无法容忍这个窝囊男人对着自己撒野，并且最主要的是，他吓哭了小玉儿。
婚，是非离不可了。
芳菲此时脑袋嗡嗡作响，她所有的憧憬以及据理力争，在看见冰凉的玉儿时全都灰飞烟灭了，她不想再多看陆安一样，一歪身子坐在旁边的床上，胸口剧烈起伏，终于还是呜呜咽咽地将胸腔里的哭声放了出来。
她快要喘不过气了，两眼一直发黑。
她的玉儿没了。
3.惊
“就是你们害死我的玉儿啊！”
玉儿走的转天，芳菲爸妈赶过来，瘦小的半大老太太一进门就哭开了。她胸口剧烈起伏，对屋子里除了芳菲以外的几个人怒目而视。一旁芳菲他爸用手拦着，脸上也是深重的悲切，“你不要这个样子！大家都不想的！”
“都不想？谁不想！”芳菲妈回身瞪着芳菲爸，又回头瞪视除了芳菲的每一个人，“孩子这么大了除了我芳菲受苦受累，哪个多搭把手了！”
“这是看我芳菲要走，怕孩子拖累你们家，这就把孩子除掉了啊！”芳菲妈终于支撑不住，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呜呜”哭了起来。
四年前，芳菲妈在女儿月子里跑来伺候闺女，小玉儿那时候还是个软乎乎的小团子，芳菲妈捧在怀里宝贝得不行，“外婆离你远，以后要记得多给外婆打打电话，有空就让妈妈带你回去，外婆给你做好吃的，你想吃什么外婆都做给你。外婆若是不会做，就马上学，学会了立刻做给我玉儿吃啊！”
那些话现在想起来，恍如隔世。
其实一开始玉儿奶奶并非不帮忙带玉儿，只是因为地域差异再加上两代人之间育儿观念的冲突，实在没有办法中和，芳菲最后咬牙决定玉儿的养育不再假以他人之手。
那段时间她跟陆安争吵得很激烈，她希望陆安对自己的决定施以援手，然而陆安觉得这种坚持没有必要。
“我妈究竟哪里不好，为什么玉儿不能给她带？”
每次面对陆安的这种疑问，芳菲都有想扶额的冲动，她只得耐着性子解释：“并不是咱妈不好，而是我不想让玉儿的成长有太多不必要的宠溺，隔辈人之间很难真正管束。”
那个时候芳菲还说的是“咱妈”，在多次面对陆安困顿时的疑问之后，芳菲终于不耐烦地说：“这和你妈好不好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你生了孩子为什么不自己养！”
并且芳菲有半句话没说完——她不想让玉儿被教育成陆安那样。
其实那个时候开始，芳菲就开始质疑自己对陆安的选择：当初是被什么吸引的呢？
陆安阳光帅气，在恋爱的时候对她百依百顺，芳菲的虚荣心得到了无限满足，而她那个时候也是全心全意爱着陆安的。
她漂亮、张扬，比陆安更敢于示爱，当时他们是校园里最让人羡慕的一对。
然而她忘了一点，所有事物都有两面性。
陆安的柔和也是他的软弱，他不擅长做决定，也不那么有主见，这是他从未改变过的特质，而改变的，是芳菲。
她需要那个男孩在婚后迅速长成男人，然而陆安做不到。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芳菲在辞去工作自己带孩子那段时间里，一直以这句话为座右铭。她一边开网店维持收入，一边事无巨细地照顾玉儿。陆安下班后会帮忙带玉儿，但他能做的毕竟有限，最大的帮助就是不至于让芳菲挨饿。
一段外食生活过后，陆安终究认清现实，慢慢在玉儿奶奶的指导下开始做出成形的饭菜，并且味道越来越好。
他还会多做一些给芳菲留出来当做转天的午饭，就这样周而复始了一大段时间。
究竟是多久？一年还是一年半？芳菲记不起来了，但是她惊觉居然还有这样一段岁月被她忽略掉了，只是陆安的性格没有让这段岁月坚持到底，而芳菲因为失望将这样的努力选择性忘记。
他们就这样连滚带爬地熬过了最初艰难的三年，芳菲在每次濒临崩溃的时候总在想，等玉儿上了幼儿园，一切都步入正轨，就好了。
后来，玉儿终于上了幼儿园，芳菲也如愿以偿回到职场，并拼尽瘦弱身躯里的力量把这丢失的三年全都补了回来，陆安也终于如释重负地喘出一口气。
如今伴随着玉儿的离去，这些封存已久的记忆终于被撕裂了封条，得以重见天日。
4.疑
玉儿已经在警局的停尸房里待了几天了，因为案件的疑点，必须要做出调查。
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在自己家里不幸罹难，并且是在家人都在的情况下，几天后才被发现。当然这期间家人报了警，但是不排除有人蓄意谋杀，并做出这一系列行为以期扰乱视听，所以，在最终确定死亡原因之前，每一个人都有嫌疑。
每一个人都有嫌疑。
这让芳菲莫名愤怒，自己明明是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怎么也在嫌疑人范围之内？
连芳菲妈都跟着一起鸣不平，想不通，然而若不是她一直在老家，连她也在怀疑对象之列。
所以说，法律面前，才真的是人人平等。
这几天里，外带着芳菲爸妈，一家六口全部挤在玉儿奶奶家一百多平的小三居里，平时玉儿来回奔跑的像是操场一样的客厅，此时显得十分拥挤。
空气此时似乎抱着团看着这一家人的笑话，看他们无心悲伤，各怀鬼胎地互相猜忌，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感觉喘不上气。
客厅餐桌上还放着玉儿走的那天热的剩菜，已经好些日子了，那是玉儿最喜欢吃的煎豆腐，如今它已经萎靡软蹋，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形状，就像是小玉儿被发现时那具瘦小破败的身躯。
整个屋子里挤满了人，却没有任何响动，间或有谁的肚腹实在扛不住压力发出“咕噜咕噜”的抗议，然而这抗议被完全忽视。
大家嗓子眼儿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根本咽不下任何东西，即使肚子再饿也没有谁有心情吃东西。
这肚腹的响声竟然开始不争气地此起彼伏，在这一众蓬头垢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之间流转。这些许久不曾动作的人开始活络了眼珠子，他们互相凝视着，带着莫名的恨意。
“我去，做口吃的吧……”踟蹰了许久，玉儿奶奶站起身来，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看着众人各异的颜色，感觉自己犯了滔天大罪。
她一直被抻得笔直的神经终于崩断，她捂住胸口剧烈地喘了几口气，接下来她的行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作品名：玉儿之死，作者：阿扈扈。来自每天读点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