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资匮乏时代留下的后遗症

作者:周理松

一根黄瓜、一个鸡蛋、一块肥肉、一碗米粉或面条,动辄激起童年时代的味觉联想——总觉得今天吃的味道不如从前。

与其埋怨今天的东西没有过去好吃,不如说是物资匮乏时代留下的后遗症,正在左右着我们每个“过来人”的味觉神经,固化着我们日益陈旧的心理定势。

民以食为天。食之为天,此“天”之于最初来到世上的我,不是母亲的奶水,更不是牛奶或奶粉冲的饮料,而是用糙米磨成的浆糊,由奶奶一口一勺地把我喂养至能喝稀饭的日子。

几十年后我才明白,自己的体型何以如此单薄,胃肠消化系统何以如此脆弱,炎症、溃疡、功能紊乱等症状何以如此反复无常。当然,这段糙米浆糊的饭食经历,只能从奶奶对往事的念叨中获悉,婴儿时期的我是浑然不觉的。

记忆一

一碗谷糠元子

准确说来,我最初的味觉记忆,是从一碗谷糠元子开始的。就是把稻谷的皮糠磨成粉末,添加少许面粉,掺水捏成元子蒸熟。

这是人民公社大食堂时期,分给每人一日三餐的主食之一。

说它是元子,其实就是一堆一堆的糠团,从蒸笼夹到碗里,已经逐个散开,变得不成形状;成不成形无关紧要,关键在于吃进嘴里,怎么也品不出味道,是甜是咸,抑或苦辣酸腥?

什么都不是,唯一的感觉就是粗糙,糙口,糙喉咙,难怪有的大人出口那么粗糙:“狗X的,这不是喂猪吗?”

骂归骂,如不抓紧排队,连这点猪吃的东西都可能分光;排在后面的很可能只有一碗米汤,而喝下这碗米汤之后,紧接着就是长达四五个小时的体力劳动。至于中饭,不知又是何种汤水或糠粑之类,味道决不会比这碗谷糠元子更加可口。

母亲是最先抢到谷糠元子的幸运者之一。元子到手之后,她忙着去给炊事员帮厨,把只有三岁的我丢在桌边,独食这碗谷糠元子。

我将筷子竖在碗里,琢磨着自己先吃几个,给母亲和家里其他人留下几个,猛然抬头,只见一位破衣烂衫的老者站在面前,他双手捧着一个粗瓷大碗,竟然对我这个懵懂小孩频频作揖。

只见他浑身瑟瑟发抖,鼻涕和口水从脸上留到颈脖,又从颈脖流到胸口。听着他嘴里“给一点,给一点”地乞求不停,望着那张瘦削而布满污垢的马脸、那双从深处射出绿光的眼窝,我吓得嚎啕大哭。

母亲闻讯,连忙回到我身边,摸着我的后脑勺,拍拍我的背心安慰说“不怕不怕”,随即从我的碗里抓出几个已经散开了的元子,丢进破衣老者的碗里,咋呼着好不容易把他赶走,我这才有心品尝自己碗里的谷糠元子;至于它是什么味道,至今没有任何印象,只记得元子吃完后,碗底留下不少黄色泥沙的斑渍……

集体食堂开办时间不长,仓库里的粮食就所剩不多。保管员伙同炊事员把一袋二十多斤的谷子平分,各自偷回家里。其中一个被邻居发现,告到队长那里,此人虽然将粮食及时退还,但还是受到批斗,并被捆绑,悬在屋梁上吊打近一个小时,从此再也没人敢打集体粮食的主意。

记忆二

赌饭与“大饭桶”

虽然饥饿,但令我觉得世上真有好吃的,似乎是从五六岁才开始。那时已过“三年自然灾害”,家中偶尔来客,必须先有一碗米粉或面条、并在其中卧有一两个荷包鸡蛋予以招待。

按旧时风俗,在别人家里做客,除了主食,其它任何好吃的东西,都只能象征性地尝尝,而米粉面条、特别是掺杂其中的鸡蛋肉食之类,只是饭前的铺垫,决不能一撸到底,彻底吃光,否则,就会被视为傻瓜,不仅被招待你的主人看不起,就连外人知道后都会耻笑。

正是这一风俗,给我们做小孩的提供了享受美食的机会。

我和弟弟妹妹们巴不得客人少吃或不吃,剩下的都归我们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每逢过年,家中杀了一两只鸡,鸡腿只能用来待客,从一个客人的碗里剩下来,接着又用来款待另一位来客,直到这条鸡腿在多少个客人的筷子下搅得不成形状,大人才不得不分给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品尝。

除了过年过节和家里来客,我们最盼望的还是自己过生日,或学校组织开展集体活动。

每逢生日,奶奶都会给过生日者碗里悄悄埋下一个蒸熟了的鸡蛋,米饭未吃几口,蒸鸡蛋的香气已从饭堆中喷薄而出,过生日者连忙把它送进口里,其余小伙伴们馋得垂涎三尺,尽管心里不平衡,也只能等到自己过生日的那一天,才能享受这一特殊待遇。

每逢六一儿童节或学校开展其他集体活动时,由于中午不能回家吃饭,学校要求自带干粮,奶奶和母亲便非常慷慨地和好面粉,专门为我和弟弟烙几块煎饼,用报纸和手帕包好,让我们带到学校或集会演出的地方作为午餐。殊不知,这几块烙饼的葱油香味太浓,揣在身上,着实让人抵挡不住它的诱惑,中饭时候未到,就被我和弟弟吃得一干二净。

肚子最饿嘴巴最馋的时候,当属中学读书期间。由于粮食有限,动辄稀饭面疙瘩作为主食,所以肚子饿得特别快,吃了上顿马上又盼下顿,整天饥肠辘辘,饿鬼缠身。而在我们最饿的时候,往往就是教工小食堂里炒菜烧肉,频频飘来诱人香味的时刻。此刻的空气太致命了,它让我们这些肚里没有一星半点油水的生猛少年们意志奔溃,恨不得冲出教室,闯进厨房,把为老师们准备的美食饭菜一口吞进肚里。这当然只是痴心妄想,等待我们的,只不过是三两四两稀粥或米饭;一瓶酸菜,每日三餐只有它,从星期一早上的第一餐吃到星期六中午的最后一餐。只有周末回到家里,才有可能吃上几口新鲜蔬菜,而肉食荤腥,只有过年过节或家里办喜事时才有可能品尝。

饥不择食。感觉下一顿还遥遥无期时,一下课就直奔寝室,打开收藏衣物的箱子,揭开里面的酸菜瓶盖,弯下腰来猛吃几口。要命的是,这几口酸菜把胃酸刺激得更多,使肚子饿得更厉害,恨下一餐来得太晚。更可恨的是,老师对我们的饥饿不但不同情,反而时有讥讽。

有一次,班主任竟然以此为话题,说我们没出息。他还站在讲台上弯腰弓背,嘴里一张一合,模仿我们打开箱子吃酸菜的动作,称其多么滑稽可笑。

更令人来气的是,有一次学校召集各班学生干部开会,竟把地点选在教工小食堂门口,此时厨房里面正在炸油条,一阵阵菜油香味扑面而来,眼看着那一根根黄松松、香喷喷、油光水滑的大油条从油锅里捞起,堆在案板上,我们参加会议的班干们一个个心神不定,默默口吞涎水,巴不得会议快点结束,而主持会议的教导主任仍然站在那里慢条斯理,废话连篇。

他似乎根本不知道我们此时肚子有多饿,更不知道油条这么好吃的东西正在引诱着我们,而我们根本没有资格吃它一口,这是一种什么感受?

正因为饿,恨不得每顿吃上一两斤干饭,把肚子填得满满的。

班上有个每天早晚都在操场打篮球的家伙口出狂言:“我一顿能吃三斤,不信赌他(或我)上街买油条,给你们请客。”大家一听立即起哄,因为在学生食堂,三斤米饭刚好装成一桶,每餐由十人平分;他如果真的吃完一桶饭,就等于一人一餐吃掉十人的饭食,这还了得!

与他要好的同学劝他不要犯傻,若赌必输,他毫不理会,当天傍晚下课后,真的把一桶米饭拎到寝室,把全寝室几十个同学都叫到跟前作证,让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不慌不忙地把这三斤米煮成的熟饭一碗一碗地吃下。

吃到只剩三分之一时,有人担心他撑破肚子,劝他不要再吃;他不听劝阻,最终把一桶三斤的米饭全部吃光。一阵哗啦啦的掌声过后,他坐在床沿上呆若木鸡,一个劲地打嗝,翻着白眼一晚没有睡觉。

几个班干担心他出事,一直陪着他坐到午夜,然后又扶着他到校园里慢慢晃悠。好不容易熬到天明,几个人又陪着他来到公社医院,医生开了几颗酵母片给他服下后,好像平安无事。

后来听说,他在打饭之前,已与炊事员串通,那桶三斤装的米饭其实只有两斤多一点——一顿能吃两斤多也不容易啊!

当赌输的一方如约买了几根油条,拿到寝室时奖励他时,这位赢家还没闻到油条的香味,油条就被眼疾手快的人抢得一根不剩;他唯一的收获,就是获得一个“大饭桶”的绰号。

虽然赌饭这件事,老师和学校领导不一定知道,也没有造成多坏的影响,但是,在紧接而来的吃“忆苦饭”的时候,“大饭桶”的表现却在全校掀起轩然大波。

那天中午,教工食堂没有开伙,学校领导和老师们一个个神情严肃地来到学生食堂,与学生们同吃大锅里煮的野菜拌饭。为了达到忆苦思甜的效果,领导规定不许在吃饭时说笑,更不允许饭还没吃完就把它倒掉。

因此,学校工宣队队长陈师傅政治敏感性特强,他目光炯炯,边吃自己的那晚忆苦饭,边在人群中走来走去,生怕某人没有吃完就把饭倒掉,或出言不逊,造成不良影响。没想到,平时只有三两米饭、几口咸菜的我们这群饿鬼,见了那一大锅没有定量的野菜拌饭,一个个如狼似虎,吃了一碗又要一碗,以致来得晚的老师没有饭吃。食堂司务长和炊事员们面面相觑,被书记和校长训得抬不起头来。

野菜拌饭虽然略带苦涩味道,但与我们平时一日三餐的酸菜拌饭相比,另有一番难得的新鲜口感。我们都没少吃,“大饭桶”这次更是胃口大开,一口气吃了三大碗,还很不知趣当着大家的面深深感叹:“吃忆苦饭这个点子太好了,今后应该多吃。”不料,这话被学生食堂的一位炊事员听到,马上向学校领导作了汇报,为此我们班主任挨了批评;他把“大饭桶”叫到走廊,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二百五”。

“大饭桶”不服,得知是炊事员告的状后,悄悄溜进伙房,乘着这位小伙子正在忙碌之际,顺手捡起案板上的一个粗瓷大碗,猛地朝小伙子的头上扔去;瓷碗正好砸在小伙子的后脑勺靠近左耳的一侧,顿时鲜血直流,很快把他的白色棉纱背心染红了一半。“大饭桶”见势不妙,赶紧溜之大吉,不知逃往何处。只见那小伙子满身鲜血,手持钢钎,双目圆瞪着闯进我们教室,明显是在找“大饭桶”报仇。班主任得知事情原委后,吓得脸色苍白,连忙去向书记校长报告。“大饭桶”为此在家躲了一个多月才回学校,受到全校通报批评。

记忆三

欠姑姑的

我的饿饭和贪吃经历,虽然没有如此惊心动魄,但在与家人、特别是与亲戚朋友之间,也曾留下过某些不快和遗憾。

七十年代初期,粮食仍然短缺。政府提倡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时半干半稀。谁家如果一日三餐尽吃干饭,必然引起邻居甚至全村妒忌,甚至怀疑其粮食来源;相反,如果谁家饱一餐饿一顿,也会遭人耻笑,笑他不会过日子。有一户人家除夕那天无米下锅,又不好意思到邻居或亲戚朋友家借,只好把家里仅剩的几个红薯蒸熟,作为年夜饭充饥。

闻到别人家炒菜煨汤的香味时,孩子们哭闹不止,当家的男人忍无可忍,捡起扫把朝小家伙们身上一顿乱打,其妻伤心不已,躲到屋后树林里上吊自尽。闻及于此,我奶奶坐在床上给我讲了一个旧社会的故事,话说那时村里有一个特别顾家、又特别贤惠的女人,家里很穷,丈夫垂头丧气,她总是好言相劝。也是除夕那天,家里无米下锅,男人睡在床上不起来,女人赶紧回娘家借回几斤大米,到地里拔起几个萝卜,又到村前小河里捞起一大把虾子。煮好饭,做好菜之后,她轻言细语地喊丈夫起来吃年饭。她一边盛饭端菜,一边对着堂屋里祖人的牌位念念有词:“我们吃的是萝卜米,贡的是虾子礼,我就不跟别人比,要发财从明年起。”第二年,由于夫妻二人同心协力,埋头苦干,勤俭持家,这一家果然发财,成为附近不少人羡慕的小康之家。我不明白,家里的女人再贤惠,集体分给大家的只有那么多,谁能变幻魔术,保证一日三餐都能吃得很饱?我不赞成奶奶的说法,奶奶骂我太不懂事。

那时我正在上初中,虽然没有在校住读,一日三餐可以回家吃饭,但除了早餐可以吃干饭,中午和晚上大多是稀粥或米面疙瘩之类。我家离学校将近十多里路,回家喝上一碗稀粥或米面疙瘩,在十多里路上跑来跑去,似乎很不值得,而我姑姑的家与学校只隔一个田垄,十几分钟就可到达。因此,姑姑多次提出,让我每天中午就到她家吃中饭。经我父母反复思量终于同意后,每天中午一放学,我就高高兴兴地跑到姑姑家蹭饭。

以我亲身经历,姑姑是最疼爱我的亲人之一。更小的时候,只要奶奶去姑姑家,姑姑就再三叮嘱她把我带上,并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给我吃;曾有一次我因在外面惹祸,被邻居告上门来,母亲几巴掌打得我腮帮青紫,适逢姑姑回娘家碰上,连忙把我搂进怀里,她既心疼,又不敢责备我母亲,只好要奶奶带我去她家,把家里仅有的三个鸡蛋拿出来,煎得香喷喷的,奶奶吃一个,要我吃两个。此后一提到我那次挨打时的情形,她的泪水就会在两个眼窝里打转。

某个艳阳高照的中午,我照例从学校来到姑姑家吃饭。意外的是,她家大门紧锁,只有一条大黄狗摇着尾巴,在房前屋后晃来晃去。她家隔壁的一个女孩见我不能进门,连忙蹦蹦跳跳地跑去帮我找人。不一会儿,只听村庄对面路上传来我姑父的高声嚷嚷:“他怎么又来了?他天天都来,哪有这么多的干饭给他吃啊!”

听那声音和语调,既像是说给别人听的,也好像是有意说给我听的;仿佛是怕别人和我没听清楚,同样的话,他接着又说了第二遍,似乎还很激动、很为难。奇怪的是,姑姑就站在她丈夫身边,竟然一声不吭。我顿时羞愧难当,连忙转身就走,空着肚子返回学校。下午上完课后,我有气无力地回家,对谁也没说,从此再没去姑姑家蹭饭,宁可中午饿着,也不去与姑姑和姑父照面。奶奶和父母亲并不知情,还以为我每天中午仍在姑姑家就餐呢!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与我同路上学的一位同学的妈妈碰到我,问及我是否还去姑姑家吃饭,我告诉了她实情,并对姑父当着别人的面嫌弃我表示不满,不料这位婶婶大笑,很不以为然反问我:“你姑爹嘛,他不当着别人的面埋怨你几句,你就这样天天在他家吃干饭,别人怀疑他粮食太多、来路不正怎么办?”

她一下子把我问住了。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一个普通农户人家,一日三餐粮食无忧,还天天把亲戚家的孩子请到家里来吃,这是一件多么让人看不惯想不通的事!如果不作一些必要的解释,村里人怎么会不怀疑?至于姑父当着别人的面如此嚷嚷,是真的嫌弃我,还是故意说给外人听的,这已经从他后来多次捎信,要我再去他家继续吃饭得到了解释。

遗憾的是,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我仍然没有主动去与姑父和姑姑沟通,让他们知道,我已经懂得他们的心思,以致让他们误以为是我嫌弃他家的饭菜不好,才不肯去吃。直到姑父离世,我因远离他乡,从没有向他和姑姑做过任何解释,这个疙瘩始终没有解开。

多少年后,当我再去看望年迈的姑姑时,她已经老年痴呆,不认识任何亲戚朋友;对我这个她向来疼爱的侄儿,也视同陌路。我不甘心,一再提起自己曾经在她家里受到的恩宠,特别是在我正长身体时,她把家里最好的饭食奉献给我,让我吃得饱饱的,而我却因姑父在别人面前一句不得已的表白,就任性地忌恨他们……

姑姑两眼无神地看着我,毫不明白我的愧疚,更不记得那个曾为温饱发愁的年代所发生的一切。

我还能说什么呢,在她的儿子——我的大表哥家里吃完中饭后,匆匆离开,直到她最终离开这个世界,再也没能与她有过一次言语交流。

2020年6月5日于武昌南湖.桂枫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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