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开了门。她从厨房出来,脸上挂着拘束的笑,由于紧张,两只手在围裙上不断揉搓着。她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体形细瘦,面色苍白,有一只笔挺的鼻。
两个月前,我和相恋五年的男友分手。半个月前,我在电话里对母亲说,不需求你来,我能够照料自己。三天前,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不定心你,我给你请了个保姆。
我知道,她请的人要么是远房亲戚,要么是老姐妹。但是,对面的老太太操一口吴侬软语,我惊呆了,她是南京人。身在太原的母亲居然能给我找一个南京的保姆。并且,托人把我家的钥匙给了她。我还没回家,保姆已经上岗了。母亲在电话里说,放一百个心,琴姨人很好。她是母亲一个老朋友,因为家里经济问题,母亲先预支了她半年工资。
周末。我带琴姨逛菜场。其实,我平常很少来菜场。五年里,都是男友做饭,我连煤气怎么开都不知道。琴姨看我的眼神总带点淡淡的温情,似乎相识好久。
晚上五点,琴姨会打我的电话。她问,什么时候到家,末端加上一句,路上注意安全。晚餐四菜一汤,荤素搭配得甚好。清炒芋艿不加葱花,凉拌牛肉不要香菜,清炒土豆丝要放醋。她果然功课做得很足,对我的饮食摸得门儿清。
一个星期。她将我杂乱的家变成一个清爽的小两室。米白的沙发放了几个玫红的抱枕,墙角玻璃瓶里干掉的富贵竹换了大束百合。厚重的灰色窗帘换成了天蓝的亚麻。肖然走后,我常常躺在灰暗的房间,整个人好像陷入一个黑洞。而此刻,我睁开眼睛,看到阳光透过窗帘映出一抹幽蓝,宛如徜徉在海洋里,整个人都是轻盈的。
这肯定是母亲的主意。她知道,我是一个多么自尊的人。婚礼前夕,准新郎落跑,而我还孑立地生活在咱们的婚房里。这样的羞愧境遇下,我未必乐意见母亲。所以,她给我送来一个田螺阿姨。
我的疏离,她的靠近
我和琴姨交谈多数在餐桌。
她的丈夫很早病逝,女儿嫁在本地,儿子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这些年,她为了儿子读书,一直在城市打工。我说,我的母亲也一样。我年少学钢琴,费用贵重。她白天上班,晚上在一家医院做陪护。大学毕业,我要在这个城市安家,她卖了市里的房子搬到了乡间。琴姨听了很动容。
琴姨问,你和肖然为什么分手?
她的问题很多人问过,包括我的母亲。其实,答案就是婚礼前三个月,他遇见真爱了。琴姨还想说些什么,我托言去书房了。我觉得没必要和一个保姆说这么多。人与人过于亲近就会变得[罗] [嗦]。我不想她和我的母亲一样。
我故意疏离琴姨。吃完早点,我就上班。吃完晚饭,我就进了卧室。她一定能感觉到我的疏离。那些半吐半吞的表情我见过很多次。
沉沦是一个黑洞。如果你想深入其中,它一定会让你下跌。我开始对任何工作没了兴趣。周末,睡得昏天黑地。九点,她敲门。十点,她敲门。十二点,她还敲门。我终于不由得愤恨。我在电话里对母亲吼,我要辞掉保姆。但是,打开门,看到琴姨受伤的眼神,还有餐桌上被海碗扣着的饭菜,我开不了口。她怎么知道,我仅仅想虐待一下自己,身体的损伤能够分担我精力的痛苦。
我去泡吧。
凌晨,电话一直在响,我不接。眼泪决堤般,一杯红酒灌下嗓子。后来,我记住,我被人扶进了一辆车。第二天早上,我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他问,还好吗?本来他看不过我一个女孩在酒吧烂醉,他回拨了那个未接来电,整整二十八个。
他说,以后别这样了,你妈都吓哭了。
洗手间里。琴姨正在清洗我换下来的衣服,我说,能够机洗的。她昂首,没事,搓搓就好。我看到她一双红肿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我忽然觉得自己多么自私。她是真的关心我,我为什么要拒人千里之外呢?我开始和琴姨重新熟络。
单位加班。我说,不回去吃晚饭了,叫个外卖凑合下。一个小时后,搭档说,许丽,你妈在楼下和保安吵架了。我飞速下楼。琴姨提了个不锈钢的保温壶。看到我,她对保安说,我没骗人,我是真的给孩子送饭。
那是一壶红参鸡汤。
一连半月。琴姨每天都送饭菜来。每次我吃到嘴里仍是热的。我对她说,其实不必这么麻烦。她笑笑,闲着没工作,有直达车呀。搭档都说,许丽,你妈太宠你了。我说,她不是我妈,我家保姆罢了,我们都惊讶了。
在她的爱里学会治愈自己
肖然回来拾掇行李。
他的新女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两只拳头捏得紧紧,我不知道自己何时会爆发。琴姨一把将我拉进书房,严肃认真地说,一段感情已然完毕了,就让我们都活得像个人样吧。
我和琴姨下楼,对肖然说,走时把门带上。我注意到肖然眼晴里的惊异,他一定以为我会哭会闹,但是,我让他失望了。我觉得,我做得很棒,乃至有点崇拜自己。但是,我仍是哭了。琴姨拍拍我的背,哭吧,哭出来就好。
那个晚上,琴姨陪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我在前面,她在后面。我说,你先回,我想一个人静一下。她应了。走了好久,回头,我看到有个熟悉的影子藏匿在一片昏暗里。
我开始变得繁忙。路过一家健身所,琴姨硬让我去看看。一个在玩哑铃的健身男忽然对我微笑。那晚,我被琴姨顺畅过渡给了健身房。一周三次的有氧运动。
琴姨教我做猪冻肘子,我还像模像样地补了一件开线的上衣。阳台上种的芍药冒出了芽,一杯藤萝被我养得活色生香。健身男常常约我吃饭,但是我都没空。
我报了个德语班。常常吃完饭,我骑着单车匆匆赶往培训中心。我的德语教师是个蓝眼睛的德国帅哥。他说,lily,你总是充满活力的姿态。
一晃半年曩昔。一日中午,我和琴姨两个人吃饭。中途琴姨去了好久洗手间。再出来,她的脸色极差。我带她去了医院,她却回绝查看。她越来越虚弱,仅仅面临我,她永久温暖地微笑着。
两个月后,她说,我要回南京了,女儿家有点工作。她走的前几天,正值金秋十月,她却把我的冬被悉数拆洗了一遍,家里的旮旯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在商场给我挑了一套美丽的餐具,她说这瓷盘上的桃花很美丽,盛上菜也赏心悦目。我送她到火车站。候车室人群涌动。她抚摩了下我的脸,眼睛里尽是不舍。她说,孩子,你终于让人定心了。临走,她塞给我一个丝绒盒子。
这是咱们的最终一面。
一切都是最好的结局
四个月后。母亲打来电话,琴姨逝世了。这个音讯有点忽然。母亲还想说什么,被我打断了。我说,妈妈,你要珍重身体,你是我永久的妈妈。那头,母亲缄默沉静了。其实,我知道母亲要告诉我什么。
琴姨是我的亲生母亲。
她去公司给我送饭。搭档说,许丽,你家保姆和你真像。那天,我站在洗手间的镜前,我看到自己细长的眉眼,高挺的鼻,这清楚是琴姨年轻的姿态,我的眼泪疯涌。十七岁,我曾在家里的抽屉发现了一张收养说明。本来,我是一个弃婴。这些年,我从不提及,因为这些都不重要。
那个丝绒盒子呈放了一只玉镯子,青玉色,晶亮透亮。它从前戴在琴姨手腕上。一直,我没有唤过琴姨一声妈妈。因为,我知道,咱们之间需求的不是这一声称号。每一个母亲来到从前被放弃的孩子身边,不是为相认,而是为补偿,心安。
所以,在那段糟糕的感情里,我才终于保持了优雅。我不想让她为我忧虑。我主动学习下厨是想让她定心,以后即便一个人,我也会照料自己。我去办了健身卡,我要让她觉得,我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幸好,我的尽力让她露出了久别的笑。而这些最初的故意之为,也渐渐改变了我。我真的从那个黑洞里爬了出来。但是我仍是欠她一声——妈妈。
我想起,她曾对我说,其实我也有个女儿,仅仅现在不在了。我望着她的眼睛说,没事,以后你就当我是你的女儿吧。其时,她哭了,眼泪打在手背上。
我想,这个结局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