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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昆仑山大雪飘扬,已有十二日,山路被封起来,昆仑沉睡于皑皑白雪中,杳无人迹。
雪山深处有座无字碑,碑前跪着一个失意的青年男子,他发丝眉间覆了一层薄雪,衬得他越发沧桑。男子在大雪封山前上了昆仑,三跪九叩而来,膝盖满是斑斑血迹。
这是第十二日,无字碑终于微微颤动,从中走出一个白衣少女,面冷如霜,居高临下俯视他,冷冷道:“你想要什么?”
男子苦笑,端端正正跪好才抬头,用一双似有深潭的星眸望着她道:“我想改一个人的命数。”
少女盯着他的眼睛瞧了半日,只道:“你用什么来换?”
“什么都可以。”男子坚定无比。
少女一抬手,无字碑缓缓颤动移开,二人走进密道,很快无字碑便被漫天簌簌大雪淹没,从此消失在白茫茫的昆仑山脉。
2
嘉定十二年,战火燃至昆仑。北镜国挥兵南下,占领了姜国七座城池,大军已逼近了昆仑山脚,姜国节节败退,岌岌可危。
太子秦嘉钰年方十六岁,临危受命举兵北上,与敌兵对峙于昆仑山峡南北两侧,中间只有一条狭长的山道,若有一方能够于昆仑山高处埋伏,定能大胜。但正逢昆仑大雪封山,无人敢入那被风雪掩埋的山脉。
姜国大军驻扎在昆仑以南苦苦相守,姜人以昆仑为扼要,一旦失守,便会国破家亡。
这一守,便是三十天。
军帐中很冷,炭火盆虽烧得火热,秦嘉钰仍旧不停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因而这天,秦嘉钰甩开所有的侍卫,独身一人泡在昆仑山下的一处温泉之中,思量着该怎么打胜仗。
温泉处于昆仑山脚,是方圆百里最暖和的地方。
一片朦胧湿热的雾气中,恍然间走来一个人。
那人骑着一只白鹿,穿过了雾气,长发如墨,白衣飘扬,面如冠玉,影若惊鸿,连那白鹿都带着一丝仙气,不似人间物。
他从白鹿上下来,蹲下身温柔地抚了抚秦嘉钰的一头长发——此时这位太子发丝散开于水雾之间,湿漉漉的脸庞正对着来人。
“你不必害怕,我是来帮你的。”他一脸笑意道,“我是李袂扬,是昆仑来的仙人。”
秦嘉钰一双清眸盯着他,问:“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李袂扬却不回答,只是从温泉边一件件拾起散落的衣衫,整整齐齐递给秦嘉钰,便转过身去,温柔道:“穿好衣衫再细说,你放心,我不会回头看。”
秦嘉钰脸一红,原来这人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女扮男装的太子。
“你如何知道……我在此处?”一瞬间,秦嘉钰脑海中思量了无数此人是来谋害她的种种可能,但一说出话来,却是温柔如水。
李袂扬抚了抚白鹿,眼眸清澈如雪,云淡风轻道:“昆仑山上素有仙人,如今仙师命我于昆仑之下找到你,帮你。”
“那你可没有认错人?姜国……已经在强弩之末……”秦嘉钰来到白鹿身前,长发散在身前,已不再遮掩自己的女儿身。她虽是太子,却对姜国没什么信心。这些年内忧外患不断,姜国委实是大势已去。
“嘉钰……”李袂扬眼眸深邃,“我说了,我是仙人……我会保护你,我要让你平安幸福,你放心……”
秦嘉钰盯着他的眼睛,这人竟然初次见面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没由来地,她鬼使神差地想相信他,她独自一人踽踽独行于姜国朝堂十几年,从没有人说过要保护她。心中片刻酸楚,她的眼角挂上了泪滴。一瞬之间,他便从怀中掏出一方白绢,走近她身前,却越过她的泪眼,轻轻擦拭她尚且湿润的发丝。
那宽大的肩遮住了她的脸庞,她分明听得耳边轻轻道:“放心,没人能看见你的眼泪。”
她终究靠在他肩上,将这十几年来的酸楚之泪尽数浸染在他的白衣之上。
良久,啜泣声渐渐止息,秦嘉钰抬起头,一双眼睛红得厉害,她的脸绯红地说:“抱歉……我刚刚……”
“我明白你。”李袂扬打断了她的话,带着一丝疼惜道,“这么多年孤单无依,你本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尊贵公主……”
秦嘉钰垂首自嘲道:“父皇膝下无子,皇叔们对皇位虎视眈眈,所以我便成了父皇的挡箭牌,诸侯的眼中钉,若能选择,我不奢求当公主,只求做个普通人家的姑娘,不要荣华富贵……”
李袂扬脸上闪过一丝低落,转瞬又恢复为一脸温柔笑意,问:“你信得过我吗?”
鬼使神差,她对这个素未相识的男子点了点头。
身旁的白鹿愉快地发出一声嘶鸣,俯身半跪在雪中,歪着头看着秦嘉钰。
“上来吧,它在邀请你。”李袂扬伸出手,将她怯怯的一双小手拉起,双双跃上白鹿,在雪山间飞奔起来。昆仑的雪下得大却温柔,她只觉如飞驰在云端,一阵眩晕来临之时,他轻轻环住了她的腰身,在她耳边呢喃道:“别怕。”
长在深宫十六年,父皇对外宣扬她是一位太子,只为了不让诸侯王们觊觎皇位。她本以为,这样悠长的孤独,是一辈子。当了16年的太子,可没人知道我是女儿身。
那日遇见他,她的心开始狂跳。他生得那般好看,他的手那般温暖宽大,让她没由来地相信他,仿若幼时梦里天下无敌时时护着她的大英雄,成了真。
后来,他在她耳边说了很多次“别怕”,她会恍然想起初见这一天,那时候的她在他温暖的怀中,面临着冰天雪地与战场兵戈,是真的一点也不怕。
3
昆仑甬道冰雪轻微消融那一日,北镜国大军率先从甬道杀过来,不偏不倚,一场大雨也不期而至。姜国的士兵守在甬道口,却眼睁睁看着雨落在地上后,一片大火腾然而起,将北镜国的士兵烧得面目全非。一支精锐之军,便在这场莫名其妙燃起的火焰中灰飞烟灭。
兵士们让开一条道,所有人看着太子秦嘉钰身披盔甲,身边跟着一位白衣公子。太子毕恭毕敬地作揖道:“先生妙计,不愧为昆仑之仙。”
姜国众士兵大惊,军中不信者也有,却在几场类似的战役之后,彻底对此人折服,“昆仑仙人”之名很快都远扬至了京中,皇帝的手谕都传了来,只道待北疆安定之后,太子立即带着昆仑仙人回京受封赏,以保姜国平安。
都道家书抵万金,可父皇的手谕被翻来覆去瞧了许多遍,也丝毫没找到对她的一丝关切。秦嘉钰落寞地坐在雪堆上,将头深深埋在双臂中。
李袂扬看在眼里,却不说话,只是走上前去一把打横抱起她,便径直走入军帐。
她被放在榻上,坐在厚厚的几床被子上,衣衫上的冰雪在温暖中开始消融。
李袂扬取了披风覆在她身上,只轻声道:“外面太凉,我怕你身子骨受不住。”
他也不打扰她,只是坐在一旁托腮打量着她。
良久,他轻轻叹了一声,她自然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这样看过她,也曾这样陪着她难过。
她和从前一样,点点滴滴都惹人心疼。
她抬了头,生生挤出一个笑,说:“这世上,大概唯有你会心疼我。”
他本想轻声安慰她几句,却终究没有忍住上前,摸了摸她的头,凝视着她的眼睛,满脸的宠溺道:“有我心疼你,还不够吗?”
她破涕为笑,随后抬着头天真地望着他,“我觉得我像一株藤蔓,从前弯弯绕绕长不大,如今终于遇上了你这棵乔木,才能顺着你攀生而长,变得强大。”
他怔然,旋即也笑起来,“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做这株乔木,我终究会带你离开你父皇困住你的牢笼,让你自由,让你平安。”
“这也是你仙师的旨意吗?”她歪了脑袋看他。
李袂扬露出一丝略带惆怅的微笑,“不,这不是。这是我自己的心意,是我终此一生想完成的使命。”
班师回朝那一日,姜国京都大为热闹,许多人慕名而来,瞻仰这位神秘的昆仑仙人。太子秦嘉钰一身戎装率先走在队伍前面,身边却是个骑着白鹿的白衣公子,一身飘然仙气,与尘世格格不入。公子淡淡轻笑,沿路的姜国女子都为其倾倒。
李袂扬从昆仑而来,除却一只白鹿外,别无他物,被皇帝接见后,官拜国师,辅佐太子。
李国师入朝以来,每日骑着白鹿上朝议事,经过了皇上特许,无人敢弹劾半字。下了朝,更特许他可随意出入东宫,与太子议事。姜国上下到处流传,将来太子登基有仙人相助。
流言四起,秦嘉钰毫不在意。她时常在东宫之中坐在一片杏花树下,与李袂扬执杯谈笑。
却不巧,朝廷弹劾越来越多,李袂扬故意叹道:“嘉钰,如今有这么多人弹劾我,不如我就此告别朝廷吧。”
“不许走!”她赌气抓起他的衣袖,抬头看她,神色落寞道,“如果你也走了,我当真就是个孤家寡人了。”
“你以后会做皇帝,会有很多……”李袂扬抿嘴浅笑,说,“会有很多宠妃。”
秦嘉钰涨红了脸,看他一脸坏笑,才抄起粉拳砸在他身上道:“我才不要宠妃!”
见李袂扬只取笑她,她别过脸颇为认真思考了半日才道:“若是实在需要宠妃,我到时候可以考虑将李大人收为男宠。”
“那到时候弹劾我的人就更多了,你可要整日忍受那些老臣的唾沫星子,可受得了?”李袂扬抿了口茶,面带笑意看着她。
她才低头道:“唉,我当真不想做皇帝。如果能做个平凡人家的姑娘多好,我便自由自在,能做喜欢的事情了。”
“你都喜欢做什么事情呢?”
秦嘉钰站起来走到一棵老树树荫下,才招手做了鬼脸道:“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李袂扬刚一走过去,眼前便凑上来一双澄澈的眼睛。她踮起脚尖,摇摇晃晃地凑到他眼前,明亮的眸子里倒映着他的脸。
脸颊一热,柔软的唇印了上来。
她低头只是“咯咯”地偷笑,满脸绯红,像个孩子偷吃了蜜糖般甜蜜又羞赧。
他却如春风拂面,笑容不自主地带了几分暖意。
“原来你喜欢这个,”李袂扬拱手,恭恭敬敬作了个揖,认真道,“臣以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定让太子殿下能无忧无虑地做喜欢的事情。不说太远,明天也可以,后天也可以,大后天也可以。”
她嗤嗤笑着,那时的她总以为,他无所不能,终究能带她逃离所有的桎梏和牢笼,总让她时时开怀。
风暴很快来临,六个诸侯王带兵进京,联名上书弹劾国师,说此人装神弄鬼迷惑皇帝与太子,希望就地正法,以保姜国祖宗社稷。
姜国的诸侯王势力太大,远不是弱小的太子可比的,若不是有李袂扬这位从天而降的昆仑仙人,连皇帝都要忌惮那些诸侯几分。所以皇上才处心积虑,隐瞒自己唯一的孩子秦嘉钰是个女儿身。
此刻朝中国师李袂扬坐镇,皇上这才敢于对诸侯王发怒,桌上的茶盏被摔碎在正阳宫。即便如此,金灿灿的龙椅也无法给他更多的底气。那些早些年封在外地的诸侯王,是带兵来的。
李袂扬在殿下骑着白鹿,笑而不语。
“你究竟是何方妖邪?竟敢这么大摇大摆放肆地在姜国皇宫横行,今日我们兄弟六人便替老祖宗清君侧,斩妖魔!”为首的一位王爷竟抽出一柄刀,向李袂扬砍来。
“谁要伤他,先从我尸体上跨过去!”秦嘉钰面若冰霜,消瘦的身影挡在白鹿身前,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与倔强。大殿之上兵刃相见,气氛格外紧张。
李袂扬眼角微微垂下叹气,只略微失态后,他抬头冲着几位诸侯王浅浅一笑,不卑不亢道:“几位王爷不必太过心急要除去我,其实未来姜国的皇帝就在诸位之中,难道你们不想知道上天钦定的那位究竟是谁吗?”
六位诸侯王面面相觑,秦嘉钰侧过脸瞧她的父皇。父皇听了仙人此话,竟只是长叹一声。她这时才发现一直以来疏离冷漠的父皇,有一天竟如此苍老憔悴。
“请静待三月再来,如若违背天机,定然有很凄惨的下场。”李袂扬话音刚落,那只白鹿突然仰头长啸一声,众人皆惊。
那日朝堂上的闹剧以一场不可窥破的天机收场,几位诸侯王互相猜疑着离开朝堂,等着过三月之后,李袂扬许诺的天机。
倒是皇上被气得不轻,病了好几日。秦嘉钰却开心得像个小孩子,蹦蹦跳跳在他身边道:“上天钦点的果然不是我!女扮男装我已经受够了,这劳什子皇位,我可不稀罕。”
“那你稀罕什么呢?”
她托着腮,眨眨眼睛,红了脸道:“我稀罕昆仑的雪,奔跑的鹿兄,还有……”
“还有你。”她认真地看他,一脸爱慕笑意。
她那么天真无邪,李袂扬心中却波澜万千。她不知道,她所生长的姜国早已是一块腐木,终有一天会倾然倒下,化作齑粉。
他抚了抚她的头,浅笑道:“嘉钰儿,我会在你的王叔之中找一个最为稳妥的,将姜国的命运交付于他,此后你身上便不再有太子的责任,再也不必出兵打仗,再也不用受伤流血了。”
秦嘉钰歪了脑袋道:“谢谢你为天下百姓这般尽责,我以后定然当不了一个好皇帝的。”
眼睛对上了她清澈无尘的双眸,他终究没再舍得看她,便将她一把搂入怀中,在她耳边温柔缠绵道:“我如何是为了天下人,我只不过是为了你。”
4
三月很快便过去了,几位诸侯王带着重兵聚集于京城,他们内心各有计较,无论这位李国师从天机中算到的人是谁,他们都得要争一争。
一场内乱在所难免。
这昆仑仙人李袂扬所许诺的“天机”,揭露的时间也着实巧,皇上病了许多日,这日一早突然驾崩。诸侯王听闻了消息带着人马赶来,却见李袂扬在大殿之中悠然笑道:“几位王爷,皇上的天命正是今日终结,所以今日我才能告诉你们新皇的人选。”
听者无一不震惊骇然,此人果然神通,竟能预料到皇上驾崩这一日。
“其实今日我还算到一件事”,李袂扬皱了眉,“今日乃昆仑道冰雪消融之时,北镜国会出兵侵犯,几位王爷谁肯带兵北上昆仑,去保卫家国?”
几位诸侯面面相觑,此时带兵离京,就永远不可能夺得帝位了。更何况那昆仑天寒地冻,路途遥远,北镜国的军队来势汹汹,去了也与送死无异。有人内心无法相信,只道是李袂扬在诈他们,更不肯表态。
却见外面紧急密报喊着,昆仑山下北镜国大军来犯,城池失守,血流成河,求朝廷增派援军。
“几位王爷,事关重大,谁愿意领兵出征?”李袂扬再次发问,大殿里却陷入死寂。
李袂扬仰天大笑三声,指着其中一个畏畏缩缩的诸侯王道:“宁王爷,其实你便是这天命所归的皇帝,只不过,眼看姜国难保,众位不肯出兵,我李袂扬乃世外之人,便再帮你们一次。请诸位把兵符交于我,我这便带兵北上,保卫姜国。”
“我同他一起去。”秦嘉钰身着一身白衣丧服而来,冷笑着看着这些自私的王叔,从怀中掏出了玉玺,扔在宁王爷脚下,冷冷道:“望皇叔把这物件儿收好了,好好做姜国的皇帝吧。”
其余人大为震惊,这侄儿果然是不图权力的,新皇帝唯恐北镜国打来,便立即收缴了所有兵符,全数交给李袂扬,派他们快马加鞭去昆仑守城。
白鹿在飞驰,秦嘉钰将脸深深埋进李袂扬的胸口,濡湿了一大片衣衫。从此故土远去,她的身边只有他了。
“别哭……”李袂扬抚了抚她的长发。
良久,她才红着眼睛抬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故作轻松道:“没什么……不过以后我不能做皇帝了,便不能收你做‘宠妃’,你可会弃我而去?”
他失笑,将她摁进怀中搂紧。她分明听见他的心在咚咚跳,声音从耳边软软传来:“等打完仗,你就能做一个平凡的姑娘,我带你去昆仑,一直陪着你,绝不离开。”
5
北镜国的女皇御驾亲征。
秦嘉钰早有耳闻,原本北方李氏才是北镜国的正统皇族,在十年前,一位精通医术的周皇妃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先皇性情大变,不仅废了年少的太子,还将皇位传给周皇妃。传位后不过几日,先皇便一命呜呼。周皇妃手握玉玺与虎符,兵权在手,稍有不服者,便处以极刑。
皇帝驾崩后,周皇将李氏赶尽杀绝,不留活口,皇族落了个被诛杀灭族的下场。北镜的军队也成了残暴之师,十年来无数次侵犯姜国边境。
迎战前一晚,秦嘉钰坐在雪地中,头轻轻靠在李袂扬肩上,流着泪道:“你说,我们会赢吗?”
他不语,她又笑道:“昆仑山这么寂静,却整日打打杀杀,你在山里的仙师也会不高兴的吧。”
抬了袖子擦了泪,她指指天上的星辰道:“我从前在皇宫中,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星星。明日之后,我们还能像今天这样坐着看星星吗?”
李袂扬搂了她,低声道:“别怕。”
别怕,别怕,他的话总是这般令人安心,她便在他怀中沉沉睡去。后来他无数次后悔那日,没有能再多看几眼。那佳人在侧的漫天星辰,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瞬。
他长长叹气,紧紧搂着她,从怀中掏出一枚药丸,轻轻放入她唇齿之间。她尚且还在香甜的梦里,他俯身轻吻上去,将药推到了她口中。那个吻带着眼泪的涩涩的咸味,成了此生无法忘却的追怀。
第二日,大敌当前,姜国的一支先锋兵士等了许久后,李袂扬发起号令进攻,好不凑巧,天上突然间开始电闪雷鸣。秦嘉钰皱了眉头看着前方,一场大雨瓢泼而至,心中的不详愈演愈烈,她策马向前,却见火光冲天。
可那燃起熊熊烈火的,不是北镜国的敌军,却是朝暮相处的姜国兵士。
秦嘉钰拼命捂着脸,不想让自己泪如雨下。指缝间火光冲天,她分明看见李袂扬骑着白鹿,一身白衣不染尘埃站在北镜国女皇身边,他们二人谈笑间,姜国的士兵灰飞烟灭。
泪水朦胧了双眼,她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只见模糊之间,他浅浅一笑,箭上弓弦,遥遥对着她。
一触即发的箭便这样直直射来,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朝思暮念的他笑得那般云淡风轻。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战场渐渐归于平静,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躺在一湾血泊之中,听着万千北镜将士的战马嘶鸣,渐行渐远。
6
昆仑山脚,金戈铁马的厮杀声刚刚平息,女皇与李袂扬相对而立,一同清点投降的姜国兵士。他们大多同李袂扬并肩作战已久,投降后依然受李袂扬调配。女皇甚为满意,这一刻他们二人正站在权力的巅峰。
女皇在这场仗打赢后,当众宣布封李袂扬为北镜国师,许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众士兵欢呼鼓舞,皆奉李袂扬为上仙。
“多谢李卿这般相助,将姜国搅弄得天翻地覆,世上也只有你这样的昆仑仙能做到了。这些年你帮朕部署兵力,战场上谋略十足,很快这姜国也会成为北镜的附属。”周皇大为欢欣,酒席之间,眼角流光妩媚。
“臣早已算过,终有一日姜国会覆灭于您手中。待姜国覆灭,臣便要回昆仑去了。陛下想去看看昆仑吗?”李袂扬摆了摆手,将白鹿召唤至身前。
白鹿温驯地俯下身子,他浅笑道:“皇上,它这是在邀请你呢。”
一双谪仙之手递于身前,女皇媚笑一声,便坐上了白鹿,只柔声道:“若不是你立下大功,朕才不会任你这般轻薄呢。”
“离皇上如此接近,是臣的殊荣。”女皇耳边气息氤氲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不过,你的皇位,到此为止了。”
“你……”女皇惊恐地看着李袂扬,继而喊道,“你想干什么!”
“皇上,如今姜国的兵符可在我手中。如今我是北镜的国师,与皇上把酒言欢,皇上醉酒间,言及自己从前弑君大罪,一时愧疚难当,伤心欲绝而死,岂不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李袂扬冷笑一声,“你从我父皇驾崩后,便拿走了李氏的一切,将我的兄弟姐妹、叔伯侄儿赶尽杀绝,连年幼的几个孩童都没有放过,今日我便替他们都拿回来。”
“你是……你是先皇的废太子……”女皇惊恐地想挣脱,恨恨呼喊道,“当年那些废物……他们居然没杀了你!”
李袂扬冷笑道:“是啊,不知皇上记不记得,你派人杀我,将我扔在昆仑雪山之中。你怎会料到,宫中总有善良之人,他的刀不过偏了一寸,我今日便能再回来报仇。”
周氏女皇心机深沉,兵权一直牢牢握在手中,亲自征战诸方,却从无信任之人。
她却不知,当年的太监宫女,心怀不忍,留下了几个少年人的性命。李氏皇族与老臣苟且偷生,无数次想夺回皇权,却没有实力。直到李袂扬出现于躲藏的李氏后人面前,云淡风轻告诉那个李氏小辈,他是从前的废太子——那个所有人都以为被灭口扔在昆仑山的孩子。
他会接近女皇,取得信任,他要夺回兵权,结束女皇乱政。南下姜国,几番波折,取了姜国的兵权,才真正有了与女皇抗衡的实力。
这已是他想出来两国百姓损伤最少的法子。北镜与姜国的战火不可避免,姜国早已如朽木一般无力抗衡,但战乱一起,百姓就会流离失所,饿殍遍野,那不是他想看见的局面。
更何况,谁都不知李袂扬曾在昆仑之中,看着一卷史书失魂落魄——白纸黑字,分明写着,嘉定十五年,姜国,灭。
他亲手杀了女皇,灯火琉璃的酒席之外,那番说辞是如此令人信服,所有人都隐隐知晓,女皇曾经做出这样罪恶滔天的事情。
女皇终于气绝,一个少年人带兵进了殿,跪下道:“多谢小皇叔设了局,灭了周氏妖妇,我们李家的天下又回来了。”
李袂扬命人将退位的女皇带走处置,自己细细擦拭着白鹿身上的血迹,却又听得那少年人低低道:“女皇已死,小皇叔您……是不是该准备登基?”
他摆摆手,将怀中的兵符递给那少年,笑道:“这些年来,侄儿你隐姓埋名忍辱负重,做得很好,你才是这皇位最合适的主人。我十年前于昆仑得仙人所救,如今完成了尘世夙愿,也该回去好好侍奉仙人了。”
说罢,他只身上了白鹿,将身后的一切都交给了这个少年郎。
姜国被收服后,李袂扬这个名字在从前姜国百姓口中,成了欺世盗名的骗子,人人唾骂,得而诛之,这世间再无他容身之处,除了,昆仑。
7
面无血色的李袂扬在一张简陋的床榻上躺着,身旁的白衣少女点了一盏油灯,静静问道:“你可还有什么愿望?”
“鹿姑,你有没有救下她……”他气息微弱,手指颤抖。
少女指指旁边,他勉强撑着手臂坐起来,才见屋中另一张床榻上,躺着一个沉睡的姑娘,她胸前有一支未伤及要害的羽箭,正是这支箭让她免于战场屠戮。
少女咬牙切齿,气鼓鼓道:“那日星空下,你把那颗药喂她吃了,所以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前尘往事,等她伤好了,我就把她送下山去,当一个普通姑娘,今后嫁人生孩子都同你再无关系!”
“那就好……”他满意地笑了笑,泪却从双目缓缓落下,“她不记得我就好,宁愿她不记得我,也不想让她恨我一辈子。”
他颤颤下了地,踉跄走至她身边,手指颤抖着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轻声道:“别怕……别怕……你这株藤蔓终究要自由了,便忘了那棵惹你伤怀的乔木罢。”
“用余生阳寿,换这样一个结局,值得吗?”少女问道。
他却只是咳着,转头断断续续道:“鹿姑,对不起……对不起你……”
少女的眼泪扑棱而下,胸口的一口气无比憋闷,千言万语出了口却只是一声哽咽,指着他的脑门道:“你呀……”
她已说不出话来,只是啜泣声不断。
少女是昆仑山的一只白鹿,修炼时日久了,便成了精。十年之前,她在昆山山下游荡,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便救了他。
他说要报仇,便假装成了昆仑仙人,接近了北镜国的女皇,自告奋勇去姜国做卧底。他弄权有术,使得姜国内乱彻底爆发,秦嘉钰亲自带兵出征,在李袂扬的计谋中输了决战,姜国彻底覆灭。秦嘉钰遭受全天下唾骂,自责自己失了天下,亡了百姓,于昆仑山下饮血自刎而死,十分悲壮。
那是李袂扬许多年前的记忆了,他永远忘不了那被他欺骗的少女在漫天飞雪中血泪横流,忘不了他亦曾亲吻过她咸咸的眼泪,可他却终究欺骗得她国破家亡。
他赢了天下,却失去了他最爱的姑娘。昆仑大雪封山,他三跪九叩走上山前,寻到白鹿的住处,整整跪了十二日,只求将一切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他要用尽所有代价,让那小姑娘还能笑颜盈盈地活着,好好活着。
所以他回到了嘉定十二年,回到了初遇她的那一日,那一年他只有十六岁。
昆仑地处神处,白鹿曾告诉过他,她有通灵之法,可逆转时间,只是此法并不能改变历史走向。他磕头磕到头破血流,只求回去,改一改秦嘉钰的命数。
那年白鹿冷冷扔了一卷昆仑山中所藏的史书,“你自己看吧,嘉定十五年,姜国还是要亡,最后一战秦嘉钰还是要上战场,这都是天命,你改不了。”
“姜国一定会亡吗……”他痛苦地闭上眼。
白鹿只叹气道:“是啊,这史书是确定的,谁也改不了啊。”
那个神采飞扬又坚强隐忍的小姑娘,是他唯一的牵挂,他却伤她害她。
这一次,他要做所有的恶人,他要让天下人只恨他。全天下人唾骂又如何,在史书中遗臭万年又如何,他只想让她不必再承担这么多的痛苦,去做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姑娘,总也有人会陪着她踏过昆仑雪,看漫天星辰。
所以他想了很多个法子,才说出一个最为稳妥的——只能保她平安。
那时少女白鹿担忧道:“当年救你,便看得见你只余不过二十载阳寿,逆转时间,要十年阳寿……你舍得换吗?”
他掐着手指算了很久,笑道:“十年,刚刚好。”
白鹿怎么劝都没有法子,他倔强坚定,无奈,她只得拿出一颗自己炼成的药丸,郑重地递给他道:“要是有一天你厌倦了,想反悔了,便吞了它,就能忘记一切前尘往事,那时我就带你回到昆仑来。”
“走吧。”少女化作白鹿,眼角有一滴泪洒在茫茫大雪中。
多好的一颗忘忧丸,他庆幸那日星空之下,他毕生所爱的姑娘就在他的身边,他用一个苦涩的吻为她将所有记忆都清除掉。她受伤醒来之后,再也不会想起一丝一毫,快乐无忧地活下去,多好。
8
嘉定十七年,姜国已经覆灭,不过昆仑山下的人家远离京城,却无甚故国悲痛。
姑娘提着药篓子上了山,她叫玉儿,是昆仑山下一户农家的女儿,昆仑大雪消融,她便上山来采药。
却见一只白鹿探探脑袋,来到她身前。
鬼使神差,玉儿跟随白鹿走,越过荆棘重叠,只见一方端端正正的墓碑,上面只写着一个人的名字,此人名字倒好听,唤作“李袂扬”。昆仑山遥远偏僻,她自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白鹿拱拱脑袋,姑娘便明白了它的意思,将怀中采来的几个野果放置于墓前,正正经经地作了揖,摇头晃脑道:“这位兄台,你我二日今日能再次相遇实在是有缘,以后我还会来看你的,望你长眠此地,好生安息!”
玉儿转身离去采药,鬼使神差一回头,只觉那墓碑后竟有一个蹒跚人影。
她回过头一脸稚气跑过来,那身影来不及躲避,只得呆呆看着她。
“你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莫非也是来吊唁这位李兄台的吗?”玉儿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儿,细细打量,又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块糕点递给他,“我猜是觊觎这几个野果子吧!不好吃的,吃这个罢,我亲手做的!”
说罢,玉儿便转身离开,心想自己真是机敏,那人虽然生得煞是好看,面色却那般苍白,身子瘦骨嶙峋,连眼眶也是泛红的,想来已经饿了许久,还好她带了块糕点。
墓碑后的人呆呆捧着那块糕点,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终究露出一丝酸涩的笑。这已是他寿命的最后一年,所剩无几的生命中,竟还能再遇见她。他已许久吃不下饭,如今却不顾身子百般痛楚,咬下了一口糕点,滋味清甜。
下山路上,玉儿一路蹦蹦跳跳,脑中却恍然蹦出“李袂扬”三字来,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那么近,又那么远。
恍然间,白鹿又出现至身旁,俯下身来似乎在请她上来。
玉儿骑上白鹿,还没抓稳鹿角,便随它飞驰于昆仑之上,穿梭于云里雾里。她突然想起来从前,似乎有一个翩翩公子,白衣飘扬,长发如墨,曾在这般飞驰之间,环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
她闭上眼,一滴泪洒落在茫茫昆仑间。(作品名:《白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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