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四弟出差了 I 贡发芹》
四弟出差了,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那是一个初冬的中午,我们一家人正在厨房吃饭,妻对千金说:“艳子,你看谁来了?”我循声望去,是穿着黑色带红杠双层大翻领夹克衫的四弟推着轻便单车走来了,笑眯眯的——他常这样,在城东一家工厂上班,有时不打招呼,径直赶来坐落在城西的我家吃饭,多数时候是我们吃到一半才到。
千金亲热的喊道:“老爷(我们这里对最小叔叔的称呼),快来吃饭!”四弟笑道:“好。”将车放好后又往回走去。我不知何故,就跟了出去。四弟停住了,倒垂着双手微笑着立在我的面前,低着头有些局促不安,偶尔抬起头用敬畏的目光朝我瞥了一眼就又低下头去,似乎在等待我的训话——我对他的要求一向是严格的,因为他最小,最让我牵挂,最让我放心不下。
每次见面我都要详细询问他的近况,然后说些鼓励的话,但主要是忠告和劝勉,这一次我依然是这样,一开口便带有责备的语气:“你这几个月哪去了?”
“我出差去了,住在女山上一个小楼里出不来。”
“你不知道我们多焦急啊,老是没有你的音讯?”
“我没事。”
“那就好。下午就将你回来的事通知妈妈,老太太在乡下老是念叨你。”
“好。但我还得回到小楼上去。”
“为什么?”
“我还要出差。”
我还想说什么,这时我醒了——原来我是在梦中,我多么希望这梦能一直做下去啊!然而我还是醒了。虽然这梦已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永远也不会抹去,但眼前是不可能再见到四弟了。
四弟确实出差了,但这次他却是永远的出差了。
那是公元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时许,妻与四弟厂里人一同赶到我单位,叫我马上去看看四弟,我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
果然,车子将我带到距离市区两公里处的铁道边,四弟躺在铁轨旁边的石子上,任我呼唤,他再也听不见了。我只觉天崩地陷,心凉如冰。
那一刻,我方寸尽乱,不知如何是好。我多么渴望这是一场噩梦啊,但现实就摆在我的面前,我回天无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了。
后来得知四弟为厂里采购无人驾驶消防车摄像机镜头连接线,昨晚二十二时许,返回途中坐在火车窗边,拿在手中的连接线不慎掉落窗外,四弟本能伸手抓取,身体失去重心,从火车上掉了下来。火车当即通知附近明光火车站,但无人出警。
第二天早上五时许,站里才派人赶往现场,但四弟因头部失血过多,已离开人世。从现场血迹移动一米多远,可以判断四弟昏迷后曾经苏醒,并在求生欲望支配下挣扎过。但苍天无眼,一颗无限渴望生存的鲜活生命竟然无人救助!每当想象四弟在绝望中恋恋不舍离开人世的情形,我的心就会剧烈颤抖,抽搐刺骨,撕肝裂胆,捶胸泣血!
下午四时许,家中所有成员赶到殡仪馆看望四弟,那悲哀的场面再高明的语言大师也无法用语言生动形象地再现出来,但今生今世却永远刻在我的记忆深处。这事并未告知我的千金,那几天我们全家聚在一起料理四弟的后事,母亲悲痛欲绝。
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老来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悲哀是可想而知的。但千金一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依偎在其祖母怀里,睁大明亮的双眼左顾右盼,满是疑惑和不解。
一天,母亲紧紧搂着我的千金说:“艳子,你看,我们家人都来了,你们家还有谁没来?”千金怯生生道:“老爷。”母亲哭得更伤心了,撕肝裂胆:“你老爷再也来不了了。”千金则更加疑惑:“老爷上哪去了?他前几天还给我买几本书呢。”我忙抢过话题:“你老爷出差了。”千金似信非信。在场的亲友都好像云里雾里,听不懂这祖孙两人的对话,以为老人家悲伤过度,问话也离题了。其实老人家只有这样问,我的千金才能准确回答。那是为什么呢?
四弟一直随我生活,我在乡中心小学任教时,四弟随我读小学;我调区中学任教时,四弟随我读初中;我调市里高中任教时,四弟进市职高机电中专班求学,毕业后由我为他寻得一份工作。我在区中学任教时,妻在城里上班,千金周岁断奶,此后两三年内由大妹带着随我生活。
这一段时间里,四弟正好随我读初中,没事就带着千金在校园内玩耍。在千金的意识里,她大姑、老爷是我们家人,她二爷、三爷、老姑是她奶奶家人——这就是祖孙二人对话的背景。
可以想见,四弟和我的千金叔侄之间的感情是何等深厚了。千金睁大双眼四处寻找,老是不见其老爷,那惦念之情是可想而知的。不过千金后来好像明白四弟出差的含义了,但比千金小一半的四弟房东家的小男孩恐怕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了。
那是四弟失事的第三天,二弟前往四弟的住处清理遗物。因找不到四弟钥匙丢在何处,只好把门砸开。
正向外搬运物品时,房东的小男孩回来了,他上前堵住门不让搬,并哭诉道:“这是贡叔叔的东西,等他回来,别人不准动。”在场的人哄道:“你贡叔叔出差回不来了。”“不!我贡叔叔天天出差,他会回来的!”这个天真的小男孩非常固执,他根本不相信大人的话,执意不让二弟搬物品。
也难怪,四弟下班没事就逗他玩,相处特别融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怎么会相信他贡叔叔出差回不来了呢?
小男孩认为他贡叔叔会回来的,这也是我们全家最大而唯一的心愿,但这又是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心愿。四弟是采购员,天天出差,不想这次真的出差了。
几天后,他住进一座“小楼”里,再也回不来了。那是我为他选择的一座精致的“小楼”,拥有一个封闭性四合院,外罩一个青灰色蒙古包,位于家乡省级地质公园女山东面山脚下,背倚青山,面对平畴,视野开阔,四弟出差后就一直住在这里。我常来看他,但却永远不能相见。
四弟,你经常出差,为什么这次就真的出差了呢?
作于1999年初
修改于2010年1月27日
贡发芹(1965年10月—),笔名亚鲁,贡晖,安徽省文史馆特约研究员,安徽省明光市政协常委、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主任。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安徽省历史学会会员,安徽省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学会会员。
中国近现代史史料学学会理事,安徽省民间文艺家协会、报告文学学会理事,安徽省散文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副秘书长,滁州市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主席。有诗集《咿呀学步》、《浅唱低吟》、《柔声细语》、《轻描淡写》,散文集《帝乡散记》(38.8万字)、《帝乡散忆》(42万字)、《故园乡愁》(30万字),史学专著《吴棠史料》(35万字)、《明光史话》(40万字)、《明光人文概览》(16万字)、《明光政协史》(二卷)(上、下册,115万字,主编)、《嘉山县志》(80万字,点校)等作品集21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