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人心中有自己的早晨,时候到了人会自己醒来|一生的麦地

黄沙梁(节选)

文 | 刘亮程

选自 | 《刘亮程语文课:一生的麦地》

一、我不知道这个村庄到底有多大

我不知道这个村庄,到底有多大,我住在它的一个角上。我也不知道这个村里,到底住着多少人。天麻麻亮人就出村劳动了,人是一个一个走掉的,谁也不知道谁去了哪里,谁也不清楚谁在为哪件事消磨着一生中的一日。村庄四周是无垠的荒野和地,地和荒野尽头是另外的荒野和村庄。人的去处大都在人一生里,人咋走也还没走出这一辈子。

一辈子里的某一天,人淹没在庄稼和草中,无声地挥动锄头,风吹草低时露一个头顶,腰背酸困时咳嗽两声。

另外一天人不在了,剩下许多个早晨,太阳出来,照着空房子。

二、早晨的人

早晨的人很不真实,恍恍惚惚的,像人从梦中回来的一个个身影。是回来干活的。

活是多少年干熟干惯的,用不着思想和意识。眼睛闭着也不会干错。错也错不到哪里,锨刃就这么宽,锄把就这么长,砍歪挖斜了也还在田间。路会一直把人引到地里。到了地里就没路了,剩下农具和人。人往手心吐一口唾沫,这个身影便动作起来,一下一下,那样地卖着劲,那样地认真持久,像在练一个姿势,一个规定好了一百年不变的动作。却不知练好了教人去干啥。仿佛地之外有一个看不见的舞台。仿佛人一生只是一场无望无休的练习和准备。

一场劳动带来另一场劳动,一群人替换掉另一群人。同一块土地翻来覆去,同一样作物,青了黄,黄了青。劳动——这永远需要擦掉重做的习题,永远地摆在面前。土地扣留了劳动者,也将要挟他们千秋万世的后代们,生时在这片田野上劳作,死后还肥这方土。

多少个早晨,我目睹田野上影影绰绰的荷锄者,他们真实得近乎虚无。他们没有声音,也没有其他声音唤醒他们。这是群真正的劳动者,从黑暗中爬起来,操一把锨便下地干活了。

我不敢相信他们是人。

他们是影子,把更深长的影子投在大地上。

他们是从人那里回来的一个个肉身,是回来干活的。

他们没有苏醒。

三、比早晨更早的一个时辰

比早晨更早的一个时辰,残月村边,疏星屋顶,一只未成年的雏鸡,冒失地叫了两声。人迷迷糊糊醒来,穿好裤子,摸一把锨就下地了。

以后的早晨人再听不到这只雏鸡的鸣叫,它可能从此默默无闻,雄气不振,一辈子在母鸡面前抬不起头。这只没长大的小公鸡,鼓了一嗓子劲,时辰没到抢吼了两声。现在它尴尬地站在暗处,听众鸡的讥笑和责骂,那是另一种方式的鸡鸣:黑暗,琐碎。一个早晨的群鸡齐鸣就这样给唱砸了。

这跟人没关系。

人不是鸡叫醒的。鸡叫不叫是鸡的事情。天亮不亮是天的事情。人心中有自己的早晨,时候到了人会自己醒来。

在大地还一片漆黑的时候,一个人心中的天悄然亮了。他爬起来,操一把农具,穿过鼾声四起的村子,来到一片地里,暗暗地干起一件事。他的心中异常明亮,要干的事清清楚楚摆在面前,根本用不着阳光、月光或灯光去照亮。一个看清了一生事业的人,总是在笼罩众人的黑暗中单独地开始了行动。天亮后当人们醒来,世界的某些地方已发生了变化,一块地被翻过了,新砌的一堵土墙耸在村里,一捆柴火堆放在院子……干活的人却不见了,他或许去做另一件事了,也可能接着睡觉去了。他自己的天早早地亮了又早早地黑了。原先看得很清的一些事渐渐看不见了。也许是被自己干完了,也许活儿悄然隐匿了。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活儿迟早还会出现在一生里的。

我们挥锄舞镰在阳光明媚的田野上劳动时,多少人还在遥远的梦中,干着比种地更辉煌更轻松也更荒唐的事情。在那些梦中我们一个个莫名其妙地都死了,消失了。大片大片的土地归属了他们,我们漂亮的房子、妻子和儿女留给了他们,还有钱、粮食。在梦中他们制造了这样的结局,大白天见到我们,暗怀心事,神情异样。而当我们昏昏欲睡时,又有多少人悄无声息地干着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某一个早晨我们睁开眼睛,村子变成另一副模样。那些早醒的人们改了路,推倒又新盖了房子,把沉睡的我们抬到一边。还重选了村长,重分了地。又像搬家具一样把我们睡着的身体挪到另一间房子的另一张床上。让我们醒来不敢相信,把眼前的现实当做一场梦,恍恍惚惚、轻轻飘飘混完一生中剩余的日子。

每次睡着都是一次人生历险啊。

村庄就是一艘漂浮在时光中的大船,你一睡着,舵便握在了别人手里,他们像运一根木头一麻袋麦子一样把你贩运到另一个日子。多么黑暗的航行啊。你的妻子儿女、牛、房子和家具都在同一条大船上,横七竖八睡在同一片月光里,互不认识。到岸后作为运费,他们从你生命中扣除一个夜晚,从你的屋墙上剥落一片泥皮,从你妻子的容颜上掠去一点美丽……你总是身不由己来到一生中的一些日子,这些日子一天比一天远离你。

四、整个白天村庄都在生长

整个白天只有老人和狗,守着空荡荡的村子。阳光一小步一小步迈过树梢和屋顶。土路朝天,晾晒着人和牲畜深深浅浅的脚印。

花花绿绿的鸡们,早早打完鸣,下完蛋,干完一天的事情,呆站在阴凉处,不知道剩下的半天咋度过去。

公驴像腰挂黑警棍的巡警,从村东闲逛到村西,“黑警棍”一举一举,除了捣捣空气,找不到可干的正事。

猪像一群大腹便便的暴发户,三五成群,凑到破墙根和烂泥塘里,你拱我的屁股,我咬你的脖子,不住地放着屁,哼哼唧唧,嚷嚷着致富的事。

狗追咬一朵像狗的云,在沙梁上狂奔。一朵云下的黄沙梁,也是时间的浮云一朵。吹散它的风藏在岁月中。

坐在土墙根打盹的老人,头点一下又点一下,这个倔犟的人在岁月中变得服帖,他认了命。

整个白天村庄像一个梦景,人都到地里去了,留下一座空村。你找一个人,只能找到一院空房子,院门紧锁,或者敞开着。一个人的家闲置在光阴里,树静静站立,墙默默开裂,鸟悄悄落到屋顶又飞去。人不在时,阳光一样公平地朗照着每一个院子,不会因为谁不在家而少给谁家一束光明。

你喊一个人的名字,结果叫出一条狗。一条狗又招来好几条狗。一会儿工夫,全村的狗都会叫起来。狗是很齐心的动物,一条狗的事便是所有狗的事。没见过一条狗咬人另一条狗站着冷眼旁观。即使那些离得太远或拴在院子里不能赶来的狗,听到同类的吠叫也会远远地呼应几声,以壮狗势。

人在远远近近的地里,听到狗叫会不由抬头朝村里张望。比人还高的庄稼和草挡住人的眼睛。人在心里嘀咕一句:是谁进了村子。而后原低下头干自己的事。谁也不会因为狗叫两声而扔下锄头跑回村里看个究竟。人们很放心地把一个村庄扔在大白天的原野上,却从不敢粗心地把一捆柴火放在夜里的屋外。他们只相信白天。白天房前屋后的树在阳光下静静地长着叶子,家畜们在树荫下纳凉。太阳晒透的厚厚土墙,一直将温暖保留到晚上。整个白天家都在生长,人们远远走开,任村庄静静长荒。

你要找的那个人,此刻就在村庄周围的某一块地里,悄无声息地干着自己的一件事。他不老也不年轻,无论你哪年哪月见到他,都是这副不变的样子。似乎生死枯荣只是草木和庄稼的事,跟他毫无关系。他的锨不快也不钝,锨把不细也不粗,干活的动作不紧也不慢。他不知道你来找他。知道了他会哪都不去在家等你,不管你找他的事多么不重要。他生活在如此偏远的一个村子,一辈子都不会有几个人来找他。

他过着一生中一个又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摆在眼前的活,还和昨天一样多、一样重,也一样轻松。生活就是这样,并不因为你生活了多少年日子就会变得好过。农活更是如此,不是你干掉一件它就会少一件。活是干不完的,你只有慢慢地干着活把自己的一生消磨完。活是个好伴儿,尤其农活,每年都一样多,一样长短的季节。你不用担心哪一年的活会把你压得喘不过气,也别指望哪一年会让你闲得没事。活均匀地摊在一辈子里。除非你想把它攒堆,高高地堆在一生中的某个时期。许多人年轻时都这样,手伸得长长,把本该是好多年后干的事情统统揽到某一年里,他们自以为年轻力盛,用一年时间就能把一辈子的活干完。事实证明,他们忙到老都没有闲下来。

活是人干出来的。

有些活,不干也就没有了。

干起来一辈子干不完。

懂得这个道理的人,此刻正仰面朝天,躺在另一块地头的荒草中。他知道这辈子也不会有人来找他,更不会有人找到他。他在世上只活几十年,几十年一过,他啥都不管就走了。他不想揽太多的活,沾惹太多的事情,结交太多的人。他的锄头扔在地中,他和你要找的那个人一样,有一地玉米,地里也有锄不完的草,但他不急。草是慢慢长出来的,他要慢慢地用几年、几十年时间去锄。草很小很矮时,他会整天躺在地头,心想:等草长高些再锄它吧,草生一次也不易,就让它多长几日,把头探进风里,有花的开几朵花,没花的长几片叶,然后再锄掉它也不迟。可是,等草长到比玉米还高时,他便干脆不锄了:既然庄稼没长成,多收些草回去也不是坏事。

每天早晨,他和人们一起扛着锄头离开村子,没人知道这一天里他都干了些啥。天黑时他又混在收工的人群中回到村里。其实,即使他躺在家里睡上一年也没有人管。但他不这样,他喜欢躺在草中,静静地倾听谷物生长的声音,人和牲畜走动的声音。人寂静下来的时候,就会听到远远近近许多事物的声音。它们组合在一起,成为大地的声音,天空的声音。一个人在荒野中,静静地倾听上一年、两年,就会听上瘾,再不愿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他明白了大地的和声并不缺少他这一声,却永远缺少他这样一个倾听者。

选自《刘亮程语文课:一生的麦地》,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刘亮程语文课”丛书囊括了散文、诗歌、创作谈、文学课等多样的文学形式,按自然和乡村两大主分为《鸟飞到了时间上面》《一生的麦地》两册。所选篇目既有《寒风吹彻》《今生今世的证据》等经典名篇,又有《月亮在叫》《后父的老》等散文新作,还精选了《一个人的村庄》《一生的麦地》等早期乡村诗歌,并收入近年多场文学讲座、文学创作谈,如《文学是做梦的艺术》《乡村是我们的老家》等。丛书更首次全面收入了被选入语文教材和试题的刘亮程散文共50余篇,附有教材和试题的详细目录。

分为“与虫共眠”“共同的家”“我受的教育”“飞翔的梦”4辑,从自然、亲情、成长、文学课4个方面,呈现刘亮程的自然文学世界:万物有灵,故乡亲情,童年成长,文学如梦。其中30篇选入了语文教材和试题,在全书最后附有详细目录。

两本书还赠送了超过1小时的刘亮程语文课音频,以及刘亮程在木垒书院日常耕读的多个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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