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吟阁」昙花

【风吟阁】昙花

吴某 晚上八点今天


昙 花

问地上的植物,它们将教会你。

——《圣经·约伯记》


两年前,养在阳台上的昙花盛开了,莹白如冰雪,馨香不可方物。我和妻都惊喜得什么似的,站在花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微微地笑,仿佛生怕惊到了花神。我们都悄悄拍了很多照片,发到朋友圈里,与朋友们分享。我在朋友圈里写道:哪怕只有一瞬的绽放,也要以最美的姿态、沁脾的馨香呈现给爱她的人……一周后,又开了一朵。我同样把照片放在朋友圈里,道是“月下美人,再访寒舍”。

一年后,我们迁到新居,由于阳台狭小,搬家时就把昙花留在了准备卖掉的旧宅,我们默默祈祷她能遇到一位同样爱它的新主人。在之后的那大半年的时间里,妻总会不时回去打扫一下房间,给花浇浇水。然而,独自生活在没有人气的空旷房间里的昙花已经明显不如以往,叶片开始泛黄,生机渐萎。去年冬天,我的身体出了问题,之后就是新冠肺炎肆虐,待到几个月后妻再去旧宅,它已经完全枯萎了。

妻又一次去旧宅,对花伤神,竟发现枯枝根部长出了一枚米粒大的新芽;再仔细搜觅,新芽竟不止一枚。接下来当然是剪枯枝,浇水,千辛万苦地带回了新居。

“我不想死!我想活!”

看着那几粒新芽,我猜,在那最孤独最黑暗的几个月里,它一定不止一次地这样告诉自己,并怀着最微茫的希望,积聚起所有能量,在死境里寻找生机——它成功了!现在,它的新枝已经长了近30厘米长。

关于生和死,我们有很多种哲学思考。“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莎士比亚曾借哈姆雷特之口提出了这个生存与毁灭的人间大问。孔子说“杀身成仁”,孟子说“舍生取义”,这两句话又被演绎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形象说法。然而,成仁取义毕竟离我们这种小人物太过遥远,我们信奉的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20年前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到过在凄凄秋雨中拾到的一枝折落的万寿菊:“这是怎样的一枝花呀!三枚怒放的花朵已被碾碎,叶片也多遭践踏,只有三五个花苞还似不懂世情的娃娃,愣怔怔挺立在枝头。剪去残花,剪去败叶,我把它插在清水杯里。我可怜那几个花苞。”这是真实的故事,当时我正为因为身体的原因进了一所名声很差的专科学校而万分沮丧。文章后面的内容也是真实的。当那枝遭受了无尽的蹂躏与践踏的花枝在清水杯里枝叶返碧,而且又开出了一朵黄酽酽的小花的时候,它竟不知被谁再次摧折了花枝;而我也并没有就此抛弃它。“我扶起花朵,用竹篾支起,在心里默默安慰它,想让它在最后时日里尽展娇颜。我以为它就要枯落了;但不,——我的小花它这样一直开放到第七天,并且折断处已增生如骨节。撤去竹篾,完好如初,与之相伴又开出了两朵同样姣美的小花。更为神奇的是花茎下端插在水中的部分竟然生出许多白嫩嫩的根须。”

想起史铁生的地坛,或者说想起了地坛里的史铁生。

“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片刻不息。”

“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这是史铁生的地坛,它又何尝不是芸芸众生眼里的大千三千世界。

“未知生,焉知死?”两千几百年前孔子这样教训子路。大约子路在与世周旋中,生出了后来那个法国女人“我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狗”同样的慨叹吧,人伺候得累了,倦了,就想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伺候鬼神。问老师,结果孔子劈头一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人都伺候不好,还有什么资格伺候鬼神!

有一次,妹妹打电话给我,说“想一想,真不能死,树上竟然能结出苹果,这个世界多神奇多好啊”。是啊,这个世界多神奇,多好,那些随随便便就撒手而去的人多傻。

10年前我也写过一篇有关生死的文章,名字就叫《想一想,活着真好》。在那篇文章里,我不是因为看到树上能结苹果而感受到世界之好才选择活着,我看到的是那么多给我以生趣的人——父母、师长、妻子、儿子,我感激他们给了我活下去的无尽乐趣和勇气。就是为了他们,我也要好好地活着。两年前重读那篇文章,我又在文末写下这样两段话:

“文章写成转眼又是8年了,在这8年里又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我的感激与日俱增。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叔伯姨姑、我的同事同学、我的学生、我的医生护士、我的邻居……每一个人都有那么多的事让我心生感激。每一次下了晚班开车行过解放西路,都会看到十几位(也许)比我年龄还大的清洁工人,两两并排拉着车子边走边聊返回卫生队。10点钟了,他们就要下班回到家里去享受属于他们的些微的天伦之乐。我从来不敢按喇叭请他们避让,静静地尾随着,等他们发现我——我感激着他们给这个城市带来的清洁。甚至我也感激每天清晨来到我家后窗台上啄食碎米的那几只斑鸠和那几十只麻雀。它们的到来给生活在异乡的我和妻子以无法言说的快乐。我们为它们买来一袋一袋的碎米,每天一碗,它们就那么快乐地咕咕咕地叫、叽叽喳喳地叫。如果哪一天忘了撒米,斑鸠们就昂着头,在窗台上来来回回地走,咕咕地诉说着什么;麻雀们则几只十几只蹲在防盗窗栏杆上朝着屋里吵闹。妻就又像当年买懒羊羊那样笑得像个孩子。

“8年前写作此文,我43岁。那时以为不会再活43年了,所以告诉自己要好好地活剩下的日子。如今,51岁了,跟朋友们开玩笑,为自己定了一个生命的小目标,叫做‘保八争九奔一百,兴许活到一百二’。120岁,当然不可能;可是,如果能够活到80岁、90岁甚至100岁,又该有多少的人和事令我感激啊!我等待着那一天,我感激着每一天。”

我为感激活着,感激我生命里的每一个人,感激我生命里的一只鸟、一朵花、一个苹果。而这昙花又是为了什么而活呢?人显然是对不起它了,它不应该为我而活。莫非它的生命里也曾有过一只鸟、一朵花、一个苹果吗?在空旷的旧宅里,它顽强地把所有生机汇聚到一处,坚强地钻出一枚微细的嫩芽,像举着战旗,向天地宣读生命的誓辞。

史铁生面对着“荒芜但并不衰败”的地坛,“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想哭!):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对于活得厌倦了人,这是再好不过的劝慰:生,也许是个偶然;而死则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何必急于求成呢?可这又是多么酸涩多么无奈的劝慰!听从者又该怎样煎熬地等待弹断八百根、一千根、一千二百根琴弦!

我的微信头像是滚石上山的西西弗斯,这个头像曾经很让朋友们不解,说“看着太累了”。我说,这就是生命的常态。

西西弗斯,荷马讲的故事。这个人间最足智多谋的人,当宙斯派死神要将他押下地狱的时候,他竟然绑架了死神。死神被救出后,西西弗斯被打入冥界。他又用计并请求给予三天假期还阳处理自己的后事。没有想到,西西弗斯一看到美丽的大地,流连于人间的山川河流、天空海洋,再也不愿意回到阴森的地狱。直到其死后,西西弗斯被判每天要把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推到陡峭的山上,然后眼看着这个大石头重新滚到山脚下面。西西弗斯要永远地、没有任何希望地重复着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终于有一天,西西弗斯在这种孤独、荒诞、绝望的生命过程中感受到了他与巨石的较量所碰撞出来的力量,这力量像舞蹈一样优美。他沉醉在这种幸福中,苦难全无。

“人不是生来被打败的。”那个名叫圣地亚哥的老人的话固然会给我们以坚强的生命启迪,而我,更喜欢海明威给故事设计的结尾:老人的梦中,一群矫健敏捷的狮子正在夕阳西下的沙滩上嬉戏奔跑着……

对着这株死而复生的昙花,我的思绪似乎太过庞杂了。除了上面啰里啰唆的拉拉杂杂的几千字,我还想到了复活的耶稣、涅槃的凤凰、逐日的夸父,甚至魔丸变灵珠的哪吒……

有人说,“昙花”的名字源于梵文Dumbera的音译,全音译为“优昙钵罗花”,意译为“祥瑞灵异的花”。《法华经》里说:“如是妙法,诸佛如来,时乃说(悦)之,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 《大智度论》说:“佛世难值,如优昙波罗树华(花),时时一有,其人不见。”

昙花一现,已是难得一见了。昙花死而复生,见到者不知还有几人。


作者:“晚上八点”特约作家

浙江舟山市语文名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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