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二奶

【浮世绘】二奶

原创 左手 晚上八点3天前


二奶


太爷爷太奶奶生了四个儿子,各自成年后我们这个村落浮河习惯称之为四房。爷爷排行第三,是三房。这里说的是二房二爷二奶的事。都是些小事,可是有前因后果在里面,所以也应该是不小的小事。

二奶出生在小富即安的小户人家,由于家里不愁吃穿,长得白白净净,要身材有身材,要力气有力气,刚刚打下来的两箩筐稻谷,也有百来斤,一上肩就能上田塍跨水坑,缝缝补补的女红之类也拿得出手,二奶十六岁就嫁给了郑家二爷。儿子洪水出身的第二年就当了家。大约在大女儿,小女儿都出嫁,小儿子洪水十六岁左右的时候,二爷就去世了。

中秋后的四五天,刚刚把詹家的一户人家的瓦片盖下来,大门前正面的檐沟才做好了,点灯吃晚饭的时候,东家给他倒了小半碗谷烧,并且告诉他,风水先生算过了,九月二十日就上梁入住新房。二爷轻轻地喝了一小口酒,若有所思地说道,四面的檐沟都没有做好,冬天都透着风呢。

东家看了眼自己碗里一直是盖了一点底的液体,端了碗轻轻舔了一下光滑的碗沿,特意抿起嘴,一副被酒精陶醉的模样,有些讨好地说,吃肉,吃肉。他举着有些粗糙的毛竹筷子,对着中间那小半碗肉。东家本来是自己想带头尝一块的,可是看见碗里的肉确实不多了,只得把停在桌子上空的筷子收了回来。

不要紧,不要紧,师傅你忙呢。留着明年做吧。东家这么说的时候,二爷已经知道这家活儿就已经结束了。在我们村落浮河,除非是那些家有良田还有水牛的殷实人家,把房子造得结结实实,四面不透风的。小户人家只要一面高三面低,能搭上木条盖上些瓦片,就行。四周围铺上些山上砍的茅草地里晒干的稻草,能够遮挡一些小风小雨就不错了。像詹家这样只留下一些屋檐沟没做,那也是浮河的上等人家。二爷本来还指望再做个十天半月,把大门四周围粉刷了,多赚几个工钱的,现在看来原来的念头许多的奢侈了。

二爷抬起头,头上并不浓密的发丛里的几颗沙砾掉进了碗里,一点也没有溅起碗里的水花。二爷没有理会,低下头去,喝了一口,抬起那被一年四季风吹雨淋太阳炙烤成黑不黑古铜色不古铜色的有些浮肿的脸蛋,对东家呼应道:也好也好,我正忙呢正忙呢。二爷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高,比周围角落里鸣叫着的蟋蟀的弹奏高不了多少。

他爱怜地看了眼坐在一边只顾埋头吃饭的儿子,伸出筷子去,把早就看准的那块碎了边的五花肉夹了过来,放进了儿子的碗里。儿子忽然抬起头,朦胧的洋油灯下,那水灵灵的眼睛尤其明亮,它分明受到了真情的鼓励,张大了嘴巴连吞了几口饭,然后把那块断成几截的五花肉放进了嘴里,接二连三咀嚼着,发出了极有味道的声音来。

二爷是个泥水匠,在有三千个烟灶人家的浮河小有名气。他十四岁跟了师傅做徒弟,算起来也有三十个年头了,方圆十几里路的都知道二爷。以前泥水匠少,活儿多,这几年,又是水灾又是旱灾的,收成是一年不如一年,还有,一条贯穿村庄东西的鹅卵石小街上,常有行色匆匆的行人带来不详的预兆,日本兵快要来了,日本兵快要来了。浮河村庄里人家的日子越来越过得过得紧巴巴的,造房子的人家是一年比一年少。有一次二爷卖劲地做着床上运动,还没有完事了,就和二奶说小儿子洪水的事。二奶总是有些舍不得这个小儿子,这做泥水匠的活太脏太累还风吹日晒的,不是个好行当。二爷使完最后一股劲,仰望着春夜里挂在床上遮挡蚊子的麻纱帐的顶端,喘着有些粗重的气。

二爷几次都动了要带别人家的孩子为徒的念头,可是这眼下实在找不到好的手工艺给儿子。再说了,木匠、篾匠、箍桶匠都是抢手的活儿,人家三亲六眷里还要挑选了又挑选,亲了还要加亲,谁还能把这一口饭留给外人吃?话说回来了,泥水匠苦是苦了点,可也算是一张嘴吃四方的手艺活,想要挤进这道门里的后生还是不少。

二爷思前想后,接受了二奶的要求,下定决心,去找了浮河的一个外来的单姓徐家徐裁缝。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的二爷和脖子根吊一副眼镜脸上没有二两肉手指细如鹰爪的徐裁缝,他们俩关起房间的门,嘀咕了好一阵子。就在徐家男丁徐一天要去学泥水匠,郑家郑洪水要去学裁缝的当口,二爷在夜里折腾二奶的关键时刻,二奶的眼前浮现了脖子上吊眼镜脸上少肉手指如鹰爪的徐裁缝了,一下子素然无味,坐了起来,为小儿子进行了命运的拍板。最后,二爷的这道手艺门还是没有朝徐裁缝家开。

儿子洪水是二爷的小儿子,十四岁这一年入了秋没几天,一个天高气爽,浮河村庄里荡漾着淡淡的金黄色桂花香味的早晨,小儿子洪水成为了二爷的徒弟,到今年这个时候已经是两周年了。学手工艺人三年一个拜师周期,明年这时候洪水就可以出师了,他自己可以自立门户。像山里的神仙道士再修炼个一两年,说不定他自己都可以带徒授艺了。

二爷是个守规矩的泥水匠,余下碗里的一点谷烧,他一口两口三口喝了,在东家一连声说着再倒点再倒点的时候,他端起手边一个菜碗,倒了些汤在碗里,一个咕嘟喝了。东家正要站起来,吃饱了坐在一边角落里的洪水站起来,一把拿了二爷放在桌子上的碗,去盛饭了。

另外一家的房子要等到下个月的初一日才开工,还有十来天呢,一时手头无活可干,幸好两天后就下起了雨,秋雨绵绵的,天蒙蒙亮的,一只又一只的公鸡开始打鸣了,格外清脆悦耳。二爷站在自家门前,仰望着迷蒙的天空中洋洋洒洒的秋雨,连打了两个喷嚏,一会儿雨点就密集起来,落在门前的枇杷树上,唰唰唰的,像似秋夜里大姑娘的在窗户底下低吟浅唱的小夜曲。

看来真的要秋雨绵绵了呢,二爷一下子就心情舒畅了起来,忽然想起了一件要紧事,转身跑回屋子里面去,找了一块洗脸粗布,擦了擦头发上的雨水,又抹了把脸,就匆匆走进房间里去。

二奶许是睡着的,本来是侧着的,转了个身,被子掀掉了一半。朦胧里,二爷看到这样的情景:一件缝制粗糙改制得走形的对开小背心的纽扣散开了,雪白的山峦起伏在胸前,一条忽明忽暗地细线条就像他打在新墙上墨线,钻进一片茂密的森林里不见了。二奶很多时候是不穿裤衩的,更不要说什么也看不见的夜里。这不是二奶的放荡,为了家里的生计,能省下一尺半尺粗布,浮河女人的下半身几乎都是空荡荡的,这已经是村庄里一个不公开的秘密。

二爷突然激动了起来。

秋雨一直下个不停,二爷一直呆在家里没事,一日三餐的,晚餐一直喝着二奶做的米酒,夜里一直和二奶纠缠个不休。只要不出工,二爷在床上总有使不完的劲,二奶嘴上说烦着二爷,边挣扎着边说,天杀的雨天怎么还不放晴上工?内心里咿咿呀呀的享受得不行。二爷把准了女人的脉搏,只管上位拼命劳作。

雨停了,两户人家的厨房倒了几个角落,要二爷去修补,二爷本来看不上修修补补的零碎活,可是那些人家的房子是他做的泥水活,浮河人的规矩,这样的修补活即使再难也得你去做。也正好闲在家里,二奶可不是一个容得下男人在家里吃闲饭的女人。二爷再不喜欢做也还得去。一家几天,二爷一做就是五六天,这修修补补的活把二爷累得腰酸背痛,每天都说累死了累死了。二奶才不会在意,里里外外缝缝补补的活可多了,不想去理二爷,每晚睡得死死的。

又一天过去,就是詹家上梁入住新房的日子。虽然这样的喜事木匠师傅可谓出尽风头,但是作为举足轻重的泥水匠,在这个日子里也是受尽了东家最大尊敬的,无所事事的坐在显赫的位置吃喝不算,夜里被酒精烧得东倒西歪,手舞足蹈的手上东家早把一条上等的裤料一包旱烟一瓶谷烧还有一个里面装了现金的红纸包。而且,浮河人的规矩,这一天,他们这些手艺人东家还会记下一天的工钱。当然,这工钱什么时候给就要看岁月好不好过了,弄不好欠你个三年五载还是有可能的。即使这样东家就会经常找上门去,看看你们家有没有活可以干。浮河叫做顶工,除了裁缝师傅之外,传统的顶法都是一顶俩。这样一来浮河的手工艺人家的日子总是可以过得舒畅一些,也难怪在关键时刻,二奶也同意改变主意,让小儿子洪水做上这这风吹雨淋的泥水匠了。

二爷是多喝了二两,还好儿子洪水在一边,早接过了东家递过来红色的土布袋子,连说几声不客气了不客气了,就挽住二爷的胳膊,一步高一步低地踩着浮河高低不平的弄堂小路,朝家走去。

家里,二奶早就为二爷备下洗脸的水。从父子俩一进门她就嘀嘀咕咕把小儿子洪水骂开了,说他这么不管事,跟在一起的,还让父亲喝这么多,你这徒弟是怎么当的?以后还能不能出师自立门户了?洪水不敢多嘴,和母亲一道把二爷扶进房间里去,就回了他自己的屋子里了。

二爷的酒意还在兴头上,抱住二奶就在她的有些洁白光滑的脸上咬了一口。二奶在二爷的身上的随意一处用力拧了一把。见二爷还是没有反应,就索性松了手,让二爷倒在了床上。

服侍完了二爷,二奶自己也宽衣解带贴着二爷躺下了。

时节已近寒露了,浮河村庄被左右两条河流裹挟着呢,水气大气温降得快,一条单被盖着还觉着有些凉意,二奶不自觉地侧过身一条毫无遮拦的腿架在二爷的身上去。

二爷的身上热气腾腾的,一会儿二奶身上也有了热乎劲儿了。她似乎没有了睡意,一只手搭在了那个她习惯了的地儿。

积攒了一些力气的二爷正要找个出处,趁着酒气一下子就上了二奶的身子。二爷活儿干得如夏天在水田里犁地的大水牛,呼哧呼哧的,喘着大气,汗都湿了二奶一身。

二爷热得不行,灌了一通凉开水之后,又去洗了冷水澡,上了床就呼噜呼噜打着响鼾睡去,再也不理二奶。

天亮蒙蒙亮的时候,二奶觉着单被窝里有些热,醒来后发现二爷身上烫得不行,吓了一跳,赶紧去拿了毛巾挤了冷水敷在二爷的额前。一边手忙脚乱把二爷的裤衩穿上了,一边去叫儿子洪水。

二爷躺在床上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很快被请来的医生搭了许久的脉搏,神情凝重地开了药方,吩咐洪水尽快去抓药。

医生的药没有挽回二爷的命,二爷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二奶一个人挑起了二爷的家。

家里没有了父亲事业上没有了师傅,小徒弟洪水一下子成熟了,变成了师傅。在东家左一句老师傅右一句老师傅的叫唤声里,第二年就变成了泥水匠里正儿八经的老师傅。过来新年,就是十八岁了,开始有人来和二奶有事没事地搭话了,二奶是个聪明人,知道是来提亲说媒的,揣着明白装糊涂,既不拒绝也不答应,笑一笑,就把话题扯开了。

日子虽然过得不太平,浮河的天空里总有几丝阴云,日本人烧过来的烟火,仍然还是停留在街上旅人叹息声里,可是日子还得过下去。二奶心里明白得很,早就有了定数。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洪水还嫩着,不能让他过早地涉足男女之事。

可是,有种种迹象表明,泥水匠和詹家的姑娘对上眼了,就是二爷喝过了上梁酒再也没有醒过来的那个浮河詹家。本来只是道听途说,二奶还不信,那天上午,二奶挎着一篮子泥水匠的换洗衣服下河去洗,半路上遇到了詹家姑娘。那女孩子正从对面走来要和二奶汇合在一起,折向另一条小巷子去的,好好的,詹家姑娘低着头眼睛朝上瞄了一眼,倏地就涨红了脸,拐进了别人家的小门里去,不见了。二奶一开始还不介意,快走出小巷子的时候,偶尔一回头,就发现了那门口就探出个长头发的头来,刚露了个脸,大概是发现了什么,又一晃不见了。二奶是个过来人,一下子就知晓了里面的蹊跷,心里不觉紧张了起来,匆匆忙忙下河去了。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二奶也顾不得头顶上的阴云了,不得不提前实施她一直盘算在肚子里的计划。

二爷过世四年后,节气大雪的第二天,是个良辰吉日,一阵大小鞭炮过后就是一个吹着喇叭唢呐的队伍,然后就是一顶披红戴喜的轿子在大姑娘小媳妇们的簇拥下抬进了家门,二奶坐在上堂,一脸喜气,一会儿,她就要接受一对新人的跪拜。

这一年过了秋分就是二十岁的泥水匠师傅洪水要拜堂成亲了,新娘不是浮河詹家的那个见了二奶就躲的姑娘。

年轻的泥水匠师傅洪水是不能违抗年轻轻就守寡的母亲的安排的。姑娘是二奶娘家的一个远房的亲戚的女儿,家境是要优裕于二奶娘家几倍,有大小三头水牛,每年要出栏两条肥猪,更主要的是家有良田二十余亩。比这个更主要的是他们娘家的管事的说了,泥水匠迎娶了他们家的女儿,除了该有的嫁妆,还有五亩良田作为陪嫁。

二奶没有理由不要这个儿媳妇,泥水匠洪水更是不可能不娶这个女子为妻。

可是年轻的泥水匠师傅洪水却一直不知道他的新娘却是一个先天的聋哑人。

洪水师傅只是一个年轻的泥水匠,过了年,等挨过了正月十五,二奶就替他做主定下了这一门亲事。一开始洪水师傅肚子里有许多的不乐意,可是面对着母亲坚定的目光还有家族里众多女人的七嘴八舌,他还是如水桶在深井里打水扑腾个不停。等到挑了聘礼见到高大的青砖黑瓦牛头檐的全砖瓦房还有慈爱的老丈人和高挑细腰黑发及腰笑不露齿见人先红脸的少女时,从未出过远门也没有和黄花少女有过正面接触的年轻轻的泥水匠洪水到底还是心动了,等到吃过了午饭再一次见了羞答答不敢正面瞧他一眼的少女时,泥水匠洪水师傅的心里就如泥水刀敲打砖头一样踏实了。

新婚的泥水匠洪水就像一头初试锋芒的大水牛,在那一方专属于他的处女地上耕耘不止。新婚三日,要回门呢,他这个新女婿是该改口了,怎么叫呢,叫什么呢?二奶说娶了媳妇就是大人了,许多事就该自己做主了。是啊,为什么不问问媳妇?这时候,泥水匠才忽然想起,从定下这么亲事到洞房花烛成亲,还没有正儿八经和新娘说过一句话呢。是啊,她的声音到底是怎么样的呢?一定是很好听很好听的,一定如初春的鸟雀婉转悦耳。这么想着,又想起夜里自己生龙活虎般地折腾,耳旁又响起了新媳妇抑制不住地呻吟。便有些过意不去,觉得做了亏心事。

喂,泥水匠一开口就觉得不对劲,他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怎么可以这样叫自己的老婆呢,还好,这声音才走出他的喉咙口,蹑手蹑脚的,如同上了砂浆的砖头砌在墙上被砖刀轻轻地叩了一下,有些粗犷而黝黑的脸上倏地涨红了,像刚刚出窑的砖块,通红的,带着腾腾热气。该叫什么呢?看了眼低头坐在梳妆台前的新娘,泥水匠搓着有条条沟痕又有些粗糙的大手,想记起新娘的名字,一时间搜肠刮肚也记不起来了。

得抓紧想出来。泥水匠如同在高架上着急地找寻着一块四四方方周周正正的打墙角的砖头,手足无措。一会儿母亲就该叫唤了,或者讨彩头的大人小孩们一边嚷嚷着一边就闯进门来了。汗水从他那宽广而光滑的额前渗出来,他以为新娘会看他一眼,然后为他打破眼前的僵局。

他的手无助地抹着额上的汗珠,张开了呈现在眼前的是泱泱的水了:

水花花,

浪花花,

浮河水涨水落是我家。

泥水匠一下子就记起了这首浮河人妇幼皆知的儿歌来。

水花花,泥水匠在心里默念了一声,水花花,泥水匠又在自己的喉咙里嘀咕了一小声。对,就是它了,就是它!

水花。泥水匠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颤抖着,有些胆怯,他看了眼还是羞红了脸的新娘,水花,这会儿他认为是正确无误了,声音充满了雄性。

水花!泥水匠像似顺利完成了一堵高墙,心情格外舒畅,粗重浑厚的声音在四周是大红大紫的新房里响起,满是男性的阳刚。

新娘还是坐在那儿,在她的身边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泥水匠有些生气了,我叫你呢。他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去摇了一下她的肩膀。

新娘站了起来,她的秀气而白净的脸蛋上被红晕全充满了,一双清澈如山泉的眼睛看着新婚的丈夫,是敬畏更是胆怯。

今天我该叫丈人、岳丈还是泰山?泥水匠涨红了脸,想发泄一下内心的不满,当他一眼对上了深深的双眼皮下那一汪泉水时,语气竟是充满了甜蜜的柔情。

陡的,那清澈的山泉便溢了出来,她的被人为抹红的薄薄嘴唇动了一下再动一下,终于还是张开了她的小小的嘴:回门,回门,是回门!水花新娘第一次回应了新婚丈夫提问。谁也不知道她是根据怎样的判断,得出这样的答案的。她的声音极其低沉沙哑,是经过无数的努力才从胸腔里发出来的。

这是一个极不正常的声音。新婚的泥水匠一头雾水,还是做出了判断。

这是一个不正常人的声音。新婚的泥水匠一下子醒悟,凭他吃千家饭听万人语的职业。

醒悟了之后的新婚泥水匠跌坐在椅子上。

新房的门终于被讨彩的人们撞开了,人们涌进了新房。新娘无助的向人们分发着娘家为她准备做的手帕,香袋,还有糖果等等的小礼物,她的极其简单的特殊语音被大量讨彩的女人们给发现了。人们带着默默的眼光看着闷声不响的新婚泥水匠,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这个叫水花的新娘,然后,或者叹着气,或者带着微笑,或者低着头,或者脚底生风出了新房,小跑着出了二奶家的大门。

很快,浮河的大街小巷就多了一些喜欢窃窃私语的女人们。

很快,浮河的大户小家当着二奶的面说你家水花媳妇长水花媳妇短的,背后都加哑巴媳妇,媳妇哑巴。若干年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二奶家的媳妇叫水花。

二奶会持家,哑巴媳妇又带来了良田,洪水安安心心去做他的泥水匠。哑巴媳妇话不太会说,孩子倒是会生,一个男孩出生了,又一个男孩出生了。二奶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有滋味,像门前院子里的枇杷树,那伸出来的一串串的花朵,虽然不招人热爱,可是,它能够结出黄澄澄的果实,除了美味的果肉,那里面发紫得黝黑的籽儿是有些毒,捡起来,浸泡几天,煮熟透了,只要不多吃,还能让许多人度过长长的春荒。浮河人没有嫌弃它的理由。

二奶门前大街上的行人的脚步走得越来越匆忙了,以前,总会有一些人停下脚步,到街两边的人家讨些水喝,顺便说一些浮河以外的小道消息或者街谈巷议,算是对喝进了肚子里的一碗水的报答。可是,清明过后,街上外面过来的行人是越来越稀少了,偶尔一两个往年经常过往的熟客,也是行色匆匆,二奶家好不容易走进一个肩扛行囊的汉子,喝了二奶递过来的一杯热气腾腾茶叶水,呼了口还留在嘴里的热气,有些上气不接地告诉二奶:日本人要打过来了,要打过来了。边说着一只脚就跨出了门槛,见二奶瞪着那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忍不住又偷看了二奶挺着的前胸一眼,又说:这回是真的,真的要打过来了!

望着在街上远去的行人,二奶的脸色有些难看,喘着粗气,看也没有看一眼在一边切猪草的哑巴媳妇,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去,那门吱呀一声就合上了,有些无可奈何。

春雨淅淅沥沥的,比往年来得都急都快,一天连着一天。浮河这地的前后两条河里的水越来越混,越涨越高,人是不能过了,地里的活也不能干了,浮河的人们只能猫在家里,一边呼吸着都要捏出水来的空气,一边听着屋子里一个又一个角落里雨水掉进瓦罐里溅起水珠的声音,来来回回踱着凌乱的脚步。泥水匠那早已经霉烂的脚趾丫钻心地痛,他还是忍不住走进雨帘里去,手搭凉棚四周的张望,嘴里不停地诅咒着老天,直到那赤着的脚趾丫间又一阵钻心的疼,才三步两步跑回家去。

这会儿哑巴媳妇在窗底下做针线活,是为不久就要来到的夏天扇子做的扇花,她要绣一头在河里沐浴的大水牛,牛背上再点缀一个牧童,那应该是他的大儿子或者小儿子。二奶是坐在门前的,缝补着泥水匠的一条裤子,那补丁又被泥水匠在墙头爬过来又爬过去时蹭破了,现在盖上了一块刚刚从另一条破旧的衣服上剪下来的一块布,都缝了一大半了,还差两个角。她的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应该是什么爹呀娘呀之类的自编自乐的歌,哼着哼着,二奶一会儿就喉咙沙哑起来,两只还是水汪汪黑黝黝的瞳仁里流下了一串又一串的泪水来。这是浮河女人的传统了,一个人闷在家里,有事没事地哼起来,无缘无故地就哭开了,那一半是对死去的亲人的思念一半是对苦难生活的倾述还有一半是学着哭丧呢,反正迟早要派上用场,到时候免得人们非议。

日子没有留给浮河女人太多坐在门前练习哭泣的时间,命中注定二奶和日本大兵要有一场遭遇。

壬午年,清明的雨水还没有退去,大小坟头祭祀的香火熄灭了没有几天,上嘴唇有一撮毛的日本人打过了,扛着长枪的日本鬼子,像戏台上的恶煞一般,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浮河。

泥水匠洪水和浮河的大小男人们一起,都逃进了不远处的茂密树林的山里,在一棵如巨伞般的一棵树底下,裹着一个临时从箱子里翻出来的半旧的棉袄,戴着笠帽披着蓑衣,时而坐着时而躺着,往日里炯炯有神的目光这会儿黯淡了下来。他们无助地躲在山里,想着浮河想着看家的女人们,万般无奈地过起了后来被浮河人一直传说的“逃日本人”的日子。

仿佛是一夜之间,浮河家家户户灶头上铁锅都变得干净了,那过年的时候才铲除干净的锅煤这时候还没有更多的累结起来,可是浮河的女人们再也不能等待了,一双双大小女人的手在家里唯一的这一口铁锅的背面擦了一次再擦一次,然后涂抹在平日里唯恐不俊俏的脸蛋上。她们生怕自己长得太好看,争先恐后地把一张张黑不溜秋丑八怪似的脸蛋留在了一个个破旧的镜框里。这还不够,她们得把这张脸藏在门后,偶尔会贴在有些冰冷的又漏风的门上,那一双和脸蛋一样黑的眼睛搜索对面街上的行人,那一对从黑油油的发丛里露出来的耳朵紧紧地贴在门上,聆听着有远而近有节奏的脚步声。

哑巴媳妇好看的大眼睛透过门缝,穿过大街,看到了一队步履整齐,穿着黄如泥土的衣服,肩上扛着长枪的队伍。他们的眼睛四处张望着,露出的是恶煞般地凶恶。哑巴媳妇大气也不敢喘了,她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一会儿就整个身体瘫软在被雨水打湿的泥地上。

水花!水花!二奶身体哆嗦着,叫唤了一声又叫唤了一声。可是她忘记了自己的媳妇是大半个哑巴,没有巨雷般的响声她是听不见的。

二奶早就听见了街上由远而近的充满不详的脚步声,她本想站起来走过去,把哑巴媳妇拉过来,一起躲进房间里爬进那张专属于她的大梁床底下去。可是她刚刚站起来就看到了外面的情景,她的双腿一下子软了下去,再也听不得自己的指挥。她只能无助地喊着:水花!水花!那声音是经过喉咙的一次又一次的压缩之后,才冲出二奶还是小巧的嘴巴的。

水花!水花!二奶还是这么不停地叫唤着儿媳妇。哑巴一动不动,就坐在地上靠在门上。

一队日本鬼子终于听到了动静,整齐地停下了脚步,一个右转,走了过来,一个军官模样的朝一个队列前面的日本鬼子挥了下手。

日本鬼子立即上前用枪托三下两下就撞开了二奶家的门,他们先是看到了倒在堂前八仙桌下的二奶,然后就看见了满脸锅煤只有一双大眼睛惊恐地乞求着他们的哑巴媳妇。

日本鬼子鱼贯涌进了二奶的家,一个二个三个,总共十个。

二奶家里的堂前响起了日本鬼子淫荡的笑声。

有关日本鬼子强闯民宅奸淫妇女,在浮河是三岁小孩也知道的事,壬午年之后出生的孩子叫日本人日本男日本佬的比比皆是。本不一定说这些孩子是日本人的,也许是为了让下一代记住那一段屈辱的历史。

二奶家婆媳两个是否被惨遭日本鬼子的蹂躏,至今在浮河没有统一的说法。我的祖上和我的父辈也都没有和我说过有关这一段历史的真相。

但是,当年二奶的邻居有胆子特别大的,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十余个日本鬼子鱼贯而入二奶的家,约摸一个时辰之后,这些日本鬼子打开了二奶家的大门,除了带走了鸡鸭鹅和一切能够吃的,还带着一脸的淫笑离开了,有的在跨出门槛的时候还在系着裤腰带。

日本鬼子离开浮河后,二奶一直回避着这一段历史惨案,哑巴媳妇更是不敢说什么了,偶尔和邻居的小媳妇们一起,女人们一只手做成女阴状另一只手手指伸直了也许就是男阴了,做着相互摩擦的样子。哑巴媳妇只是瞄一眼,便低下头去,倏地脸就红到了白白嫩嫩的细长的脖子根。一边摇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一边用极其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回答:羞死了,羞死了。紧接着就纳起了鞋底,再也不看小媳妇们一眼。这样的许多次里,一会儿哑巴媳妇纳鞋底的大针便戳进了手指里,殷红的血把鞋底都染红了。此后,人们便不再问二奶家婆媳和日本鬼子的那一档子事。

日本鬼子撤离浮河的当年端午起,天就越晴越高太阳就越来越毒了,直到这一年的下半年霜降过后,还没有下过一场透雨。第二年清明还不到,哑巴媳妇就生下了一个女婴。

这个女婴还真是来得不是时候,年成好的时候,浮河人就没有多少余粮,现在日本鬼子一过浮河已经被劫掠去一半财富,再还要烧光杀光,财富又失去了一半。埋藏起来的仅有的一点财富,等到男人们从深山老林里急匆匆赶回浮河,惊魂未定,又遇上大旱,浮河十有九室已经不能吃饱肚子了。

野菜已经是越吃越少了,越挖越远了。倒春寒过去了,五月来到了,浮河人年前就盼着的枇杷终于有了一点点起色,这不是每家都有的。二奶和哑巴媳妇日夜守候在院子里那棵高过他们家屋檐沟的枇杷树下。

果实比往年少了许多,没有成串,东几颗西几颗,像似夜空里少许的几丝云彩。可是这也是浮河人的希望,更是二奶一家活下去的希望。哑巴媳妇每每坐在树底下,凝望着那数了无数次果实,吞咽无数次的口水,她向往着,其中的多少颗是要卖掉的,那几颗是婆婆的那几颗是丈夫泥水匠的,那几颗是长子次子的,那几颗是女儿的。还没有想到自己,她就心慌意乱起来,紧接着就心里如刀绞般疼痛起来。

女儿一出生就没有哭声,满月了,还是没有哭声,两岁了,还是没有哭声。有几次深更半夜的发起了高烧,奄奄一息了,都被二奶扔到了门前,单等天亮了有专门收捡短命鬼的老人捡去埋了,可是天一亮,她不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女儿醒过来了,乌黑的眼睛朝着她看,小小的脸上还荡着浅浅的笑容。她奋不顾身地跑过去,就在收尸的老人和二奶共同要来到门前的时候,她抱起女儿朝房间里跑去。

女儿三岁了,会走路了,比浮河的任何一个同龄人都坚强。只是她是一个哑巴,比她的母亲更哑的哑巴。

泥水匠不喜欢哑巴女儿。

二奶更不喜欢哑巴孙女。

枇杷已是青里透黄了。二奶今天早晨摘一小篮,明天早晨摘一小篮,都被拿出去卖了。二奶没有尝过,泥水匠没有尝过,哑巴媳妇没有尝过,哑巴女儿更是没有尝过。那些哑巴媳妇日日夜夜梦见的几颗黄澄澄的大枇杷都被二奶摘下来装进小小的篮子里,被无情地带走了。

在二奶终于放弃对枇杷树上的每一个细节的搜寻之后,哑巴媳妇牵着女儿的小手,偶尔一抬头的瞬间,她便奔跑过去,三下两下上了树,然而那树梢顶尖的果实怎么也不让够着。没有经过任何时间的思考,哑巴媳妇就滑下了树,跑进杂物间里去。

一根足够长的晾衣杆升上了天空,探进了枇杷树的枝丫间,在晾衣杆的顶端有一个黑黑的小布袋,一会儿那颗唯一幸存下来的还没有来得及黄的枇杷被罩进了小布袋里。

还没有等到母亲在衣服上搓一搓,除去那层淡淡的茸毛,女儿就把整个枇杷吞进了小小的嘴里。她咽着了,张着嘴,大气不进,小气不出,一会儿就倒在地上,扭曲着两根细小的腿,脸色渐渐地黑去。

哑巴媳妇急的不行,哭不得喊不得,恨不得自己死去。

二奶回家了,她放下卖枇杷的篮子,无力地坐在门槛上,一会儿双手扶住膝盖,慢慢站起来,走到房子的里面去,在水缸里舀了一勺水,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才又一踉一跄地走出昏暗的房子来,无力地抬起一只脚,另一只脚移出了门槛,来到孙女的面前,看了两眼,并不责怪媳妇,就走出去。

收捡短命鬼的老人又进来了。二奶走进杂物间去,拖拉着一只破旧的畚箕和一小捆稻草出来,扔在那儿。然后从邹巴巴的大襟的内衣袋里掏出两张小票子,塞进捡尸老人的被老鼠啃去一半的衣袋里,便又坐在门槛上,两眼无力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捡尸老人把稻草分成两半,一半垫在畚箕的底下,大概怕女孩搁着皮肤。接着就用他那黑不溜秋条条青筋爆出的手拎起地上的小女孩,要把她放进畚箕里去。

就在另一半稻草要盖上畚箕里小女孩的一瞬间,哑巴媳妇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抢过畚箕,抱起了女儿,一边看着一边跳着捶胸顿足,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把一只瘦弱不堪正要跳过来在稻草里面觅食的麻雀给惊飞了。

哑巴媳妇晕倒在了地上。等她披散着头发昏昏沉沉醒过来的时候,哑巴女儿坐在她的身边,那颗粘满了唾液的枇杷被拨开了,一只小手连同小半个枇杷一起塞进了她的满是泥巴的嘴里。她一把抱过了女儿,,紧紧地。满嘴的泥巴印在女儿的脸上。

二奶还是坐在门槛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便扶住门,试着站了几次,才撑直腰板,站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母女俩,便无力地把目光停留咋那棵枇杷树上,然后就一步一步地挪进屋子里去。

浮河天空上的日头还是一天比一天毒。哑巴媳妇带着女儿徘徊在大街小巷,几个行人出现在前面,她死死地盯着他们咀嚼着的嘴,带着深紫色的籽才吐出来,还没有来得及在尘土飞扬的泥地上蹦跶一下,就被不知哪个旮旯角落里光着屁股跑出来的男孩抢了。小女孩只能失望地仰起头,等待另一个陌生人把嘴里的枇杷籽吐在地上。

陌生人也许是动了恻隐之心,这回没有把籽儿直接吐在地上,用手接住了,放在了小女孩小小的手心。小女孩站起来慢慢儿走到旁边母亲的身边,把枇杷籽放进一个粗布袋子里。

中午,哑巴媳妇牵着女儿的手,拖着沉重的腿,走进了家里,迎接她的是丈夫和婆婆了无生气的浮肿而蜡黄的脸蛋。她把小半袋子枇杷籽倒进水缸里去,手伸进去搅动搅动,应该是有两碗了。

哑巴媳妇用清水淘洗了几次,犹豫了一阵子,再看几眼二奶,还是把它们倒进了锅里。火生起来了,浓烟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显得特别呛人。婆婆没有好脸色的看了她一眼。她知道婆婆的意思,还要浸泡几天呢,怎么就熬不住了?这样会吃死人的!可是他们一家的肚子真的很迫切需要这两碗枇杷籽去填充。不然,他们都会倒下去的。

事情的发展真的被二奶的那一眼而不幸看中了。都过了吃中饭的时辰,水开了一次又一次,淘了一次又一次紫色的水,终于水清了,煮熟了,装了枇杷籽的碗端在二奶和泥水匠的面前,另一碗给两个儿子,再一碗要浅许多的放在女儿的面前。这是她和女儿的中餐和晚餐了。

枇杷籽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虽然苦涩,却有食物的滋味。哑巴媳妇强忍着紧贴脊背的肚子的强烈渴望,多留了一颗给女儿,再多留了一颗给女儿。女儿许是终于有了一个饱餐,把仅有的留在碗底的两颗黄澄澄的枇杷籽抓过来,放进了母亲的手里。

临近日头下山的时候,在哑巴媳妇的房间里,传出了低沉的哭声,一会儿她就冲进二奶的房间,把坐在床边闭目静养婆婆拉了出去。

小孩平静地躺在母亲的怀里,脸色苍白,嘴里吐着白沫,似乎没有了气息,她的小手低垂着,像似二奶夏天摇的蒲扇把儿,细细的。二奶用手按了孙女的人中数次,也并没有一点起色,便叹了口气,拖着腿出去了。遇到房间门槛的时候,差一点就倒下去了,幸亏一边的孙子扶得快,她才能够靠在门上,缓缓气,吃力地抬起腿走出了房间,走出了屋子。

捡尸的老人把小女孩抱出来,要放进畚箕的时候,停了停,放在地上,把二奶叫到一边,嘀咕了几句,二奶有意再问一句,老人就无奈地摇了摇头。二奶便不做声了,转过身,回到堂前去,对着二爷的牌位动了动嘴唇,又拜了几拜,就走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从床上抽了草席出来,自己把孙女裹了,交给了捡尸老人。

哑巴女孩终于还是走了。哑巴媳妇没有哭,也许她已经没有了眼泪。二奶一点表情也没有,也许她在想,她走了好,她还是早走了好。

后来的后来,七十年代初期,老了的二奶要走了,临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贴着哑巴媳妇的耳根断断续续地说,她早走了好,她不是你的,不是咱郑家的。

这回,哑巴媳妇流下了一长串的泪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不知二奶懂了没有,她知足地闭上了眼睛。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