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

   几天前,在精神病院的宅院里,我面对我惟一的哥哥,心底便遽然冒出了兄长二字。那时我忧伤无比,如果邻近有教堂,我将哥哥送回病房之后,肯定会前去祈求一番的。
   我的祷词将会很简单,也很直接:主啊,请保佑我,也保佑我的兄长……
   我一点也不会由于这样的请求而感到羞耻。

   我的兄长大我6岁,本年现已68周岁了。从20岁起,他一大半的岁月是在精神病院里度过的。他是那么巴望精神病院以外的自在,而只要我是一个退休之人了,他才会有自在。
   我祈求他起码再活10年,不病不瘫地再活10年。我不奢望上苍赐他更持久的生命。由于照他现在的健康情况看来,那分明是不实际的请求。我也祈求上苍眷顾于我,使我再有10年的无病岁月。只要在这两个条件之下,他才干过上10年左右精神病院以外的较自在的生活。
   关于一个48年中的大部分岁月是在精神病院中度过的,而且至今还被幽禁在精神病院里的人,我认为我的请求毫不过火。如果有天主、佛主或其他神明,我愿与诸神达成约好:假使我的请求被恩准了,哪怕在我的兄长脱离人世的第二天,我的生命也必完毕的话,那我也甘愿,决不后悔!
   在我头脑中,我与兄长之间的亲情回忆就一件事:大约是我三四岁那一年,我病了一大场,高烧,母亲后来是这么说的。我却只记得这样的情形——某天傍晚我躺在床上,对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我的母亲说我想吃蛋糕。之前我在过春节时吃到过一块,觉得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外边下着倾盆暴雨,母亲确保说雨一停,就让我哥去为我买两块。当年,在街头的小铺子里,点心乃至糖块,也是可以论块买的。我却哭了起来,闹着说立刻就要吃到。当年10来岁的哥哥,所以脱了鞋、上衣和裤子,只穿裤衩,戴上一顶破草帽,自告奋勇,表明愿意冒雨去为我买回来。母亲被我哭闹得无奈,给了哥哥一角几分钱,于心不忍地看着哥哥冒雨冲出了家门。外边又是闪电又是惊雷的,母亲表现得很不安,不时起身走到窗前外望。我觉得似乎过了挺长的时间哥哥才回来,他进家门时的姿态特滑稽,一手将破草帽紧拢胸前,一手拽着裤衩的上边。母亲问他买到没有,他哭了,说第一家铺子没有蛋糕,只要长白糕,第二家铺子也是,跑到了第三家铺子才买到的。说着,哭着,弯了腰,使草帽与胸口分开,本来两块用纸包着的蛋糕在帽兜里。那时间他不是像什么落汤鸡,而是像一条刚脱离了河水的娃娃鱼;那时间他也有点儿像在变戏法,是被强迫着变出蛋糕来的。变是终归变出来了两块,但却委实变得太不容易了,之所以哭,大约由于觉得自己笨。
   而母亲却发现,哥哥的胳膊肘、膝盖破皮了,正滴着血。当母亲替哥哥用盐水擦过了伤口后,对我说也给你哥吃一块时,我连最终一点也嚼在了嘴里。
   是的,我头脑中,只不过就保留了对这么一件事的回忆。某些时分我企图回忆起更多几件类似的事,却从没回忆起过第二件。每每我恨他时,当年他那种像娃娃鱼又像变戏法的少年的姿态,就会逐渐清楚地浮现在我眼前。所以我内心里的恨意也就会逐渐地软化,像北方人家从前的冻干粮,上锅一蒸,就暄腾了。只不过在我心里,热气是回忆产生的。
   是的,此前我许屡次地恨过哥哥。那一种恨,可以说是到了憎恨的程度。也有不少次,我曾这么祈求:天主呵,让他死吧!而且,毫无罪过感。
   千真万确,我是屡次憎恨过我的哥哥。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