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爱玲 5
" 这是真的。"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正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 哦，你也在这里吗？"
这段文艺腔的话语，出自张爱玲的散文《爱》。短短三百来字的文章，写尽了一个人的漫漫终身——
一个被拐卖的女性，之后又被转卖，走过山重水复，通过风云无数。待到韶华逝去，她还会回想起年轻时分的爱情。
好事多磨的爱情，还没开始，就已完毕。一唱三叹的人生，让人读来觉得像小说，又像戏剧。但是这是实际中的故事。
所以，她要在文章开头就强调：" 这是真的。"
之所以是真的，那是由于，这个故事张爱玲从听胡兰成那里听来的。被拐卖的女性，便是胡兰成的义母。
其时，两人正处热恋，一有空闲就腻歪在一起，聊中外文学、看西洋画册、日本版画、朝鲜瓷器、古印度岩画。
遇见张爱玲，胡兰成觉得自己像一张走音的琴，取得调弦正柱。
他俩也讲述私房话，和互相的过往。胡兰成后来在书里说，那段年月，他俩在一起，说话说不完。
很多年后，张爱玲尘埃落定于美国，胡兰成流浪流亡在日本。他俩都老了，都在文字里回望年月。他在书里详写了这则真实的故事。
假如将两篇文章比作绘画，张爱玲这篇小品文好似适意，简练宛转；胡兰成的回想则是写意，精雕细琢。
同一则故事，在不同的笔触下产生别样的质感，却蕴含相同的况味：
错失的叫爱情，经历的是人生。
遇见后又错失的爱情
"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 " 在张爱玲笔下，故事这样开篇。
在胡兰成的记忆里，故事女主角的身世简直赛过一部宝卷。
这个女子，夫家姓俞，大家都叫她春姑娘。关于春姑娘的身世，是她自己讲给义子胡兰成听的。
她原来的家，在杭州塘栖，父亲在典当里朝奉，相当于戏剧里的员外。
或许从小被宠溺，或许天性使然，她非常娇横。小时分，典当伙计抱她玩耍，她非得骑在肩上。大人劝阻说女孩子家家不可以这样，她不论，偏要骑。
上面有个哥哥，聪明伶俐，十几岁就学会开当票。下面还有个弟弟，也长得粉团玉琢。
旧社会大多重男轻女，这户人家的老夫人偏偏最疼爱女儿。夏夜乘凉，母亲也要用帘子为她遮一遮，怕月亮晒黑了皮肤。
情面往来，她与姊妹同去赴宴，身着百绣裙，头上金枝翡翠，打扮得花枝招展。元宵佳节，她邀朋引伴地去看花灯，笑语盈盈，众人围坐在一起赏灯、吃茶、嗑瓜子。
塘栖本是一块优山美地，她每次节日里出门，便成为风景中的一道风景。家境优，相貌好，来说媒的人踏断门槛。
二十二岁那年，她遇到了这终身难以忘怀的爱情，也是改变她人生命运的转折点。
有一天，她去后园树上暴晒手巾。春色多么，心思摇漾，便散步到河边看杏花。
"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正巧赶上了 "，那个少年也在那里，仿佛等着她似的。她知道他是邻居家的亲属，也是来说媒的。
或许由于羞涩，或许出于拘谨，她连对方的简单招待都没回应。但是内心既惊又喜，还生出感谢之情。由于遇见他，她才分明意识到自己是女儿身。
当下无言，回身逃回。却不知这一回身，便是永久的蹉跎。这是他俩第一次遇见，也是终究一次相见。
有些遇见，仅仅一时，错失却是一世。
就像一句歌词：有些人，一旦错失就不在。
被拐卖与转卖的人生
司马迁说：" 全国熙熙，皆为利来；全国攘攘，皆为利往。"
有些人为了金钱利益可以枉顾亲情道义，纯真无辜的人，因此会栽在自己人手里。
那年四月，杏花飘落，杏子将熟。春姑娘的舅舅来了，说是接外甥女去自家住段时日，和表姊妹们作伴绣花。
不知是赌博输钱欠下了债，仍是其它原因，他并没有把春姑娘带到自家，而是卖给绍兴城里富有人家作妾。
春姑娘平日里很少出门，不知情面世故、人心叵测，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遭人拐卖，并且卖她的人竟是自己舅舅。
新婚之夜，她在洞房里大哭大闹。那种景象，或许就如一句台词——你喊吧，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见。情急之下，她打了那富家少爷一巴掌。
这一巴掌完毕了被逼的姻缘。
之后，春姑娘又被转卖给浙江上虞一个姓章的男人。章先生家境富裕，人又文雅，拿手丝竹，很有文人的精致，更主要爱惜她。
惋惜的是，不到三年，章先生就病逝了。在那之后，她又被转卖到俞家。
俞家上代做盐柴生意发家，在当地很有名声。那姓俞的男人属于农家子弟，有一股乡土气。春姑娘第一眼看到他，还认为他是做猪肉生意的屠夫，也叹息自己一朵鲜花飘落至泥土。
虽然缺乏一些生活的情趣和浪漫，但俞先生为人厚道，事事倚重春姑娘。虽然心有不甘，相比之下已算谋得好归宿。
一个命运坎坷的女性在流浪辗转之后，终究在平实人家尘埃落定。这种际遇，落在胡兰成的眼里和笔端便是：
" 从此纵有风波浮华，她的终身仅仅寄父的了。"
这让我想起《红楼梦》中意味相仿的一句："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不论小说亦或实际，时间短的是人生，冗长的是苦难。
在充满苦难的人生中，丢失的是爱情，苍凉的是人生。
成为胡兰成的义母
直到五十多岁，俞先生还没一儿半女，便认胡兰成做干儿子。
十来岁的胡兰成见到了义母春姑娘：" 生得吊梢眼，水蛇腰，像京戏拾玉镯的旦人物。"
在他印象中，义母不但人长得美，干事又争强好胜，就像《红楼梦》中王熙凤似的人物。
胡兰成第一次去，她正在堂前纺纱织布，身上穿轻孝。
他跪下，行礼，喊一声母亲，她笑着搀起，又急速去房间取出银项圈，往他脖子上一合，麻利索利地戴上了。
这么一个举动，在小小年岁的胡兰成心里烙下一个词：狠辣。
他后来能去杭州读书，全靠俞家资助。放假回家，大多日子住俞家，跟在义母身边。
她在檐下绣花、去谷场晒谷、到田畈上送饭，胡兰成都愿意跟随死后。她给他做红桃绿叶的笔袋，给他讲寒门子考中状元不忘尽孝的故事，她总是想把他打扮成戏文里读书小官人的模样。
其间心思与意图，胡兰成自然理解。仅仅他有自己的主意与寻求，不肯做他人绣罗上的金鹧鸪。
寄父病逝时，义母一边劳心费心照料丧事，一边要与觊觎遗产的侄子斗智斗勇，忙着争讼打官司。进进出出，落在胡兰成眼里，义母更是个女强人。
办完事胡兰成准备回校，她给了一笔膏火，做了番叮嘱，句句都是真情真语。
再后来，春姑娘不但对胡兰成与其妻子显得面酸心硬，就连自己亲生儿女也优待，有点像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
上了年岁，她反而愈加要强，待人也狠辣。旁人或许无法理解其间缘由。
大半生已通过去，终究被她找到了娘家。没有团圆带来的欢喜，却是落寞的苍凉——爸爸妈妈都还健在，兄弟中有的已故，家道衰落，反而要她接济。
娘家人去俞家走动，还得承奉她的笑脸。他们越承奉，她就越气愤，也就越没好脸色。
胡兰成说：" 她这才觉得自己的身世真是冤枉，比曾经她所想更冤枉百倍。"
曾经所想是怎样呢？